■黎 明
房间门推开,是春姐进来了。
是春姐!尽管她一身足疗城工装,尽管她端着洗脚盆,尽管她苍老的脸画得变态滑稽,尽管她消瘦的身子凄苦无助。
但,春姐还是春姐。我不敢对视春姐的眼,偷瞄着——春姐眼底依旧清亮秀丽。我一眼就能看到。
哦,春姐, 春姐。
茫茫人海,悠悠荡荡,在好坏之间变换身份的我,手心里有一个疤痕,内心里有一个疤痕。这“疤痕”,都是春姐!每每站在这座大楼四十七层豪华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常常会突发奇想——春姐,我一定要见到你!
可是,岁月如梭,再见春姐,犹如登天。
春姐和我一个村,因她大我两天,我们在村上又是平辈,所以,她就是姐。两家都穷,三十年前,我们还在油灯下学习读书,几元的电费对两家来说,都是奢侈的。油灯下的我们却成绩优秀,春姐和我双双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每周我们都搭伴儿去县里上学,村子离县城三十里,幸好春姐家有辆破旧的自行车……
来来回回的路上,我们轮流骑车。直到有一天,春姐骑车,我后座呆坐。春姐忽然幽幽地说,路这么赖,你笨呀!不会扶着我的腰呀!
春姐情窦初开,我也不傻。但是,我“无动于衷”。因为,油灯下,我看着闪闪的灯芯,发誓——我要用上最亮的电灯;村北口,我望着无尽的铁道,发誓——我要过上最好的生活。
心里有远方,男人就够狠。我无视春姐的情丝牵连,我无视春姐的爱意浓浓。
三十年过去了,我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但是,躺在价值过亿的别墅里我却夜不能寐,一千多万的“幻影”让我如坐针毡。造化使然,如我之类,何来“心安理得”。唯一所获,就是每年几百万的美容投资,让已近“知天命”的我面如三十,故人须仔细端详,才能识出我。有此“娇颜”,我拂花过柳,春色荡漾。尽管,我心意凉凉,而那时那刻,每每两个疤痕也就如期而至。
春姐,哦,春姐。
我心里有春姐,从她骂我没有“扶着她的腰身”到今天,我都时时想念着她。
像极了古装戏剧!高中二年级时,比我更优秀的春姐不能再上学了,穷疯了的爹娘给她寻了门好婆家。春姐寻死觅活,但结果依旧。最后一次见春姐是个晚上,昏暗的油灯下,我们四目对望。突然,春姐冲到我跟前,双手抱住我的脸:
你真的不喜欢姐?
我默然。春姐轻拍我的脸:你真的不喜欢姐?
我默然,春姐轻轻地拍我的脸:你真的不喜欢姐?
我默然,春姐狠命地打我的脸:你真的不喜欢姐?
我没感觉疼,包括最后我用尽了力气拍下灯芯——不疼!春姐冲出去,我拍灭油灯,不,是用手心拍下火红的灯芯。这就是我两个疤痕的来历,手心里有一个疤痕,内心里有一个疤痕。
故事如旧,春姐红颜薄命,听说先后嫁了两三次,后来去了远方打工,再后来,就没听说春姐的音信。平心而论,我无愧春姐,却也心有内疚,毕竟,那是春姐的初恋,也是我的初恋,虽然,被我强大的“做头等人”的欲望扼杀。
春姐端着洗脚盆,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
“春姐!”我颤声喊道。
“老板,你叫谁呢?”春姐没认出我这个成功人士。
“春姐,我、我是大明,大明哦!”我激动起来。
“咣当!”春姐手中的洗脚盆径直掉下……
我要安排春姐以后的生活,我有这个心意,我有这个义务,我有这个能力!但是,我无动于衷,以上几句是我内心设想的镜头,仅仅是剧本。当天,当时,我默默地让春姐给我服务,我默默地看着春姐端着洗脚盆走出去。
悠悠岁月,天地苍茫,如我之辈,何来心安理得?我继续在亿万的别墅里,辗转难眠;我依旧扛着千万的“幻影”,如坐针毡。每日,我仍然站在高高的楼上,看着想着我的那两个疤痕,思念着春姐。
似乎那天我根本没见到春姐。
这才是世事,世事!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