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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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26日 星期

二歪


■特约撰稿人 宋自强

二歪其实长得一点儿都不歪,反而很周正:浓眉大眼,还是双眼皮儿,一米七多的个头儿挺招人待见,只是小时候心里歪点子太多,才落下“二歪”这个雅号。

说起来,二歪也是个苦命人。当年二歪他爹因为患小儿麻痹,导致一条腿成了残废,家里又穷,一直也没有讨上个媳妇儿,直到四十七岁那年,倾其所有才娶了一个四川姑娘,一年后就有了二歪。没想到,生下二歪不到八个月,四川姑娘竟扔下二歪自己跑了。

二歪就成了二歪爹的金疙瘩,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宁可自己不吃饭,也要让二歪吃上鸡蛋吃上肉;哪怕自己光着屁股,也得把二歪打扮得人模狗样;瘸着一条腿一拐一拐地干完了家里家外的一切活计,二歪爹唯恐二歪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尝一丁点儿的苦头儿。

在二歪爹的精心呵护下,二歪一天天地长大,慢慢地成长为一个俊俏的小伙子,可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也成了二歪最大的毛病。你说他有多懒?在二歪爹去世之前,二歪从来没有自己洗过脸;二歪爹因肺癌去世的时候二歪才十七岁,在二歪爹去世后的十多年里,二歪也没有洗过一次脸!

二歪虽懒得出奇,心里却鬼得很,歪点子总是出人意料。生产队解散那会儿,二歪才十来岁吧,和几个小屁孩儿趁着天黑去摸邻村儿人种的西瓜,他指挥别的孩子撅着屁股去田里摸瓜,等看瓜大叔去追赶偷瓜贼的时候,他却一个人爬到田头的窝棚里把看瓜大叔正唱着《朝阳沟》的收音机给摸跑了。都说二歪聪明,可仅小学一年级他就读了三年,被老师戏称为“一年级万岁”。

二歪爹一走,几亩责任田就留给了二歪。他哪里肯干这样的活计?田里的草总是比庄稼茂盛得多,打下的粮食没有撒下的种子多,两年后几亩责任田就撂了荒。叔叔大爷们看二歪可怜,今儿个有人给一碗饭,明儿个有人拿一个馒头,二歪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在二歪三十五岁的时候,一远房亲戚给他张罗着娶个哑巴媳妇儿。二歪算是有了个家,但从此也失去了街坊邻里的周济。

可是,不管怎么着,生活还是要过的,二歪有的是办法:村里谁家殡人办丧事,二歪差不多总是第一个到场,帮人家摆摆花圈,扛扛东西,混一顿肠满肚圆。后来一连添了三个女儿一个男娃,他仍旧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家里除了不用捣就到处漏雨的三间小草屋外,就只有两床破破烂烂的被褥,外加一架锈迹斑斑的架子车下盘了——还是连轮胎都没有的。糊糊涂涂,磕磕绊绊,这么多年二歪竟然给熬过去了。镇上给过几次救济款,后来也不再给了,改给贷款。镇上的杨镇长为了贷款的事来过他家不下五次,二歪都不屑一顾:“切!我花了还得还,要那玩意儿弄啥呢?”

两年前,大妮、二妮先后早早地嫁了人。三妮和小幺儿都在繁阳城里读书,一个读初三,一个读初一。二歪还想把他们也拉回家不读,两个孩子不依不饶,哑巴媳妇儿也对着他“呜啊”“呜啊”地直叫,他只好作罢,依旧做他的“甩手掌柜”,只管自己吃饱喝足,从不管家里的闲事儿,一切都由哑巴媳妇儿“说”了算。

可是,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二歪怎么也没有想到,混了大半辈子了,一个礼拜之前,却在老少爷们儿面前丢了一个“大人”!

那天上午九点多钟,二歪仍旧懒在床上哼哼唧唧不想起来。忽听村外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锣鼓声,二歪也没有在意,以为又是谁家娶媳妇儿。不一会儿,小幺儿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回来:“快,快!爸,来了,他们来了!”

二歪揉揉眼睛,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懒洋洋地问道:“谁们来了?”

“好像是老师。老师来了!好多人!”

二歪心头一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趿拉着鞋子刚出屋门儿,一大两小三辆汽车已经停在了自己的家门口。中间的那辆大卡车上五六个人锣鼓敲得惊天动地,车队后面簇拥着一干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二歪正在纳闷,只见从前面的小轿车里钻出四五个人来,其中的一个他认识,是杨镇长!正想上前搭话,杨镇长也不看他,扬手向屋子里招呼道:“宋改红、宋金宝同学在家吗?你们出来一下。”

宋改红就是二歪的三妮子,不久前参加了中招考试;宋金宝就是二歪的小幺崽,过了暑假就该上初二了。两个娃子羞羞答答走出草屋,来到杨镇长跟前。两个工作人员从车上拿出两团用绸缎挽城的大红花,分别佩在了两个孩子的身上。

杨镇长挥挥手,示意锣鼓停下,然后面向前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朗声说道;“乡亲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村儿的宋改红同学,中招成绩优异,已经被县重点高中正式录取了!我们是特意来送《录取通知书》的!宋金宝同学也相当厉害,期末考试全班第一名,我们特地来给他颁发奖状。乡亲们,两个孩子都很争气,都很优秀,他们是咱们全村的骄傲……”

此时,二歪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只见杨镇长乜了他一眼,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声喊道:“家长呢?请二歪同志讲几句好不好?说说你是怎样培养孩子的!”大家立马跟着起哄:“来两句,二歪!”

二歪如同脑门儿上响了一个炸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一下子把他推了出来。二歪脸红脖子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是该立正呢还是稍息,两只手哆哆嗦嗦不知道放哪里才好,尤其看到一个人扛着摄像机直直地对着自己,他几乎已经是魂飞魄散了。

“二歪,来两句!”大家伙继续起哄。

二歪嘴唇翕动,好像要说什么,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反倒一屁股蹲在地上,两只手抓着自己鸟窝儿一样的头发,把脑袋深深地按在了两膝之间。

二歪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头翻江倒海。老爹的慈祥与艰辛,自己的混蛋与可憎,哑巴媳妇儿的可爱与可怜,杨镇长到家里送贷款的诚恳与亲切……这一切,在二歪的脑海里绞成了一团乱麻,尤其让他悔恨不已的,是早早地就把大妮和二妮从学校里拉了回来……二歪思前想后,越想越觉着自己不是玩意儿。第四天一大早他翻身起床,让哑巴媳妇儿早早做饭吃了,找出大姑娘给自己买的T恤衫、二姑娘买的皮凉鞋,把自己好好地修理了一番,对哑巴媳妇儿说:“今儿个跟我上繁阳街,找杨镇长去!”

在杨镇长的办公室刚一坐定,二歪就劈头问道:“学生的事儿也归你管,杨镇长?”

“你说呢?”杨镇长不动声色。

“你是管学生呢,还是……还是要挤兑我?”

“你说呢?”

“你就是挤兑我呢。——不过,我认了,我到底斗不过你呀。”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呢!”

“不不,不是的,是来向你要一样东西。”

“噢?什么东西?”

“贷款!”

“什么情况啊这是?”杨镇长心中暗笑,“你不是开玩笑吧?使贷款可是要还滴——”

“你就别笑话我了镇长,我真要用贷款……”

“有意思,真有意思!那你打算干点啥呀?”

“起猪圈,养猪崽!”

“想好了?”

“啊咿——呀呀——”二歪媳妇终于憋不住了,连比带画地“啊呀”开来。

杨镇长不由开怀大笑:“哈哈哈,早就等着你这一天呢,二……歪同志!”

“杨镇长,别再叫我‘二歪’了,我叫宋国立。”

“宋——国立?‘国立’?好名字!新起的?”

“我爹起的,就是没人叫……”

“好,宋国立同志,我答应你!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帮你解决——要不咱们拉钩儿?”

“算你厉害杨镇长,你的‘阴谋’终于得逞了……”

“哈哈哈……”杨镇长笑得前仰后合,“好你个二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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