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杨晓曦
常常想起父亲,想起父亲便想起他的手艺。用我父亲的话说,有手艺就是有“两把刷子”。
他不识字,却常常搬着一本砖头厚的烹调技艺书,字,是一个一个通过我认识的;图片,看得懂,餐点雕刻全靠自己琢磨。书上有图片的比照着雕刻,没图片的会找我给画一个,也比照着雕刻,一幅笃定相信我什么都能画的神情:你是学生,有美术课,这把刷子应该是有的。
为了这把刷子,我观察猫狗鸡鸭观察花,逼着自己画得跟它们长得一样。
也怪了,不管是动物还是花草,只要给他一个图样,只见他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着食材,两只厚厚的大手同时上下翻飞,轻巧麻利,比变戏法还快,一只兔子、一朵花便赫然立于案上。
所以,他做的饭菜,除了味道好,更是品相出色,西红柿拌白糖,一瓣瓣糖水煨过的西红柿像娇艳欲滴的荷花,尖朝外一圈团在盘子中央,花心里白蕊点点,“藕花深处”的名字别具一格,让人叹为观止。他做的蚂蚁上树,细细长长的粉丝上面,香菜绿色细长的枝叶上开着几朵胡萝卜雕刻的梅花,花丛下面,肉末煸得黄香,像一个个在树枝上觅食的蚂蚁……
整个县城,无论谁家操办红白喜事,能请到他做宴席,都会感觉很有脸面。出发前,父亲会眯着眼睛看着我说:看到没(读mou,家乡土语,没有的意思),手艺人靠本事吃饭,没“两把刷子”,别人能请咱?
父亲于20世纪80年代末开饭店卖刀削面,自制的两个锅台就支在店门口,一只锅台上面放着一口大黑锅,炭火铆足了劲儿呼呼地往外蹿,乍一看像农村办喜宴的阵势。
有了客人,父亲把一塑料帽子戴在头上,半尺长圆柱状的面块竖着放上去,在大黑锅前叉开腿站定,两块薄铁片分别拿在两只手里,左右开弓在头顶舞动,一碗面的量一分钟搞定,半分钟面对着大锅往前面削片,半分钟背对着大锅往后面削片。两寸长的面片儿像银鱼,飞过头顶,跃进大黑锅,在翻滚的水里扭动着身躯。面片滚三滚,煮熟后捞出放在凉水里凉着。
另外还有一口锅台,上面放着小铁锅,插上鼓风机吹着。放上葱、姜、蒜、肉丝、绿豆芽炝锅后,面片被从凉水里捞出倒进小铁锅,父亲端起锅,把面片抛向空中,面片像沉鱼,似落雁,一一落进锅底,然后他翻转手腕,一个优美的弧线,面片飞进碗里,一份刀削面便稳稳当当地被端到食客面前。
且不说口味,单就削面、炒面表演已经吸引住了食客的眼球,一时间食客爆棚。父亲说,手艺人,没“两把刷子”能拽得住食客的眼睛?这“两把刷子”于父亲来说,就是技能了!但是,父亲绝不止这“两把刷子”。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还有许多把刷子。
我八岁那年,尚在做临时工的父亲,工资少得可怜,一家老小,张嘴儿出门儿,全靠这点工资,饿不死,也攒不下钱,勉勉强强能够让姐姐们上学,我要上学就成了计划了。
跑到学校门口,我眼巴巴地看着一群报名缴费的孩子们,先数五十个数,数得对,交上钱,就被老师把名字记在本子上。想象着他们会收到一张和姐姐们刚上学的时候一样的通知书,我急得眼红。看到中午,我跟着来报名的孩子们学会了数五十个数,慌忙回去给父亲显摆。于是,父亲带我去捉鳖换学费。
八月的晌午,阳光火辣辣的,杨树叶子蔫蔫地耷拉着,知了没命地叫着。父亲双手合十揉搓,然后抱定一棵枝叶茂密的杨树,三两下爬到树上,折下一地杨树枝,我俩一人抱一抱在离河流七八米远的河堤半坡上搭起一个隐蔽棚。父亲在棚下面留一个三角形的类似狗洞的口,洞上面晃悠着杨树叶子,从洞口里伸出去一根绑了细线的竹竿。父亲把用茴香叶子和蛤蟆掺在一起做成的食物拿细线绑在竹竿上,然后说,趴下吧,憋着气儿别吭声,等老鳖自己过来,你的学费就有了。我埋头趴在隐蔽棚的后面,视线所及,里里外外都是杂草,鼻子里呼吸着被太阳晒得想冒油的青草腥气,扭头看父亲,他没穿上衣的脊背黑黢黢的,汗水一绺一绺地往下流。
河堤杂草丛生,隐蔽棚上的杨树叶子,在一浪一浪滚烫的热风里“随波荡漾”。天越热,我越相信父亲说的,老鳖会自己爬上岸会餐。胡思乱想的时候,父亲已经翻身跃起,胳膊抡圆了把网兜往下扣去……
我一骨碌爬起来,只见网子里赫然是一只小盆大小、黑乎乎的老鳖。父亲一只手摁紧了网兜,一只手扣住老鳖的一侧后腿窝,唤我帮忙摁紧了鳖壳,他腾出另一只手,扣住老鳖剩余一侧的后腿窝,麻利地将其塞进袋子里。第二天早上,父亲嘱咐我拿到集市卖了3块钱,一学期的学杂费解决了。
这把刷子,一生中我只见过他使用一次,且他不允许我使用。父亲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动物的天性,世上万物有各自的活命门路,不到不得已不能用,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用自己的“两把刷子”谋生。
要想好好生活,就不能少了能力,就要脚踏实地练就真本领,要真正有“两把刷子”,有了这“两把刷子”,才可以活得踏实自如。
有“两把刷子”,这是父亲对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