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张德贞
我有两位学兄,一个叫大D,一个叫老K,都是老牌本科生。上学时,我与老K住上下铺、与大D住对铺。课余饭后,我们经常讨论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其中一个是“面子”问题。我们都认为,面子重要,里子更重要。所以,那时我们都乖得像蚕宝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对面子问题有了深刻认识,且或多或少有了分歧。面子也如影随形,时不时地骚扰我们。
大D信奉林语堂的话。他说,林语堂说过:“中国人很听命于三个女神,一是面子,二是命运,三是恩惠。这三者,面子比命运、恩惠更有力量。”大D读书多,记了不少名人名言。他认为,从古及今,没有人不看重面子。连阿Q那样的人,在被赵老爷打后,也以“儿子打老子”的说法维护一下面子,所以不能轻视面子,面子的含金量、面子的外延,绝对可以把时下常说的“颜值”踩到脚下。如果颜值的美誉系数是y,那么面子的美誉系数就是y的N次方。
老K则认为,不能不讲究面子,但千万别过了头。他认为,面子也是功利,不能因为面子问题而走得太远,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出发。他援引了百姓语录“死要面子,活受罪”,并信手拈来说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老书生,穷困潦倒,为了在人前有面子,从菜市场捡回一块猪油,每出门就用猪油抹抹嘴,并换上那套唯一的长袍马褂,然后对人说一些“天天被请吃席,腻死了”之类的话。后来谎言被揭穿,闹得很是狼狈。老K格外地强调,这样的面子不讲也罢,讲了只会更丢面子。
而我的看法与老K近似,认为面子固然重要,但是得随缘,不能苛求。换句话说,讲面子也得有资本。像我,老想面子,面子不想我,自身五短身材,貌不惊人,在男人群里只不过是潘长江一伍。可真要比潘长江,还差十万八千里,想唱没有嗓子,想画没有天赋,跳舞没有体型,卖菜不认识秤,玩手机不会抢红包。有一次突发奇想,也想涂鸦参加书法展,可是拿起毛笔写了钢笔字,真失败啊!不识趣行吗?
大D对我和老K的说法颇不赞同。他指责老K是戏说面子,所讲的故事是极端的个案,完全是以偏概全。指责我故作姿态,以“无面子”掩盖对“面子的崇拜”。大D是大学兄,自然有资格批判我们,可是我和老K都不服气,很自然地把讨论的焦点转到了什么是面子上。
什么是面子呢?大D旗帜鲜明地指出,面子就是一个人被尊重的系数,在不同的场合该系数是个变量,其特点是:“死”在家门之内,“活”在家门之外。只要一出门、一见人、一聚会,有无面子、面子大小,立马就优劣毕现。过去,上海滩的大亨们说过,人生躲不过“三碗面”。一是眼面,就是见人或被见时有无面子,体现的是面子的普遍性;二是情面,就是人情交往中有无面子,体现的是面子的特殊性;三是场面,这是最能感知面子大小的特定环境,体现的是面子的等级性。比如或公或私的大小聚会与活动,若有重量级人物肯到场,立时就有了光彩,大牌光临了嘛!主办方和参会人员都跟着脸上增光。这“三碗面”不容易呢,可又不能不吃。这就是面子,它抚摸着人的精神,体现的是个人价值。
大D这番宏论很难被驳倒。
老K却不以为然。他本来就对大D说他讲的故事是以偏概全而不能接受,所以坚持认为,讲面子不能过头,因为面子在很大程度上有其虚伪性。无论是名人还是普通人,面子都约等于肥皂泡。什么三碗面、四碗面的,它其实就是一张人造的无形面具,要么自己戴上,要么别人给你戴上,别人给戴上的也正是自己想要的。就像美容师整容,或者像演员化妆,化了妆,你是谁都行;卸了妆你谁都不是,还是那张裸脸。学兄说面子体现的是个人价值,我看裸脸才是真实的个人价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谁越要面子,面子越架空谁。都说素面朝天的好,可有人偏不,出门就罩上了自欺欺人的面具。只是这面具看客一时分不出方圆,很像皮影戏,那言谈举止、喜怒哀乐全在自己手上。
老K一反平日的木讷,说的话流畅而又尖刻。
我没有什么新鲜认识,却乐意靠近老K的态度。这倒不是老K的说法多么正确,而是因为大D把面子拱得太高,让人逆反。他曾经酒后作诗:“生命是个宝,衣食显其俏。若要登楼台,面子是向导。”够酒兴,也够直白的,就是有点隔夜茶的味道。记得有一次,他拉我去参加一个聚会,临行前,他对着镜子很是修饰了一番,光是领带就试着换了五六条,一边一条条地戴上换下、换下戴上,一边问我,如果某某到场,会不会发表什么高见;若是谁谁参会,会不会涉及对某个问题的看法。他好像连说什么话都要有针对性地做准备。我觉得好笑:“干吗呀?又不是相亲,也不是开学习讨论会!”他瞟了我一眼:“不懂了吧。这叫预则立!否则就会没面子,丢形象。”我的确对他的行为不太懂。“懂”是一个很理性的词,它包含了解读,分析、思考、领悟等要素,是一个很入戏的系统工程。可是,如果每天都要在人群里设计这一工程,那简直比便秘不通还要折磨人。我绝望地发现,大D是尊崇面子的范本。要赶上他,我得从头再活一遍。
我抛出了我的观点:“面子具有两面性。”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大D有一次曾经很严肃地对我讲了面子的重要性。他引用了一条经典的百姓语录“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然后说道,讲面子就是顾及脸面,顾及脸面的人才有所忌惮,才能洁身自好,否则就有不要脸之嫌。想想吧,不要脸会是什么结果?他盯着我,等我回答。这还用说嘛,不要脸太可怕了,坑蒙拐骗、背信弃义、制假贩假……一句话,寡廉鲜耻的事全来了。大D很得意,似乎他的这一逻辑推导出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我在恍然之余,却觉得他的逻辑有些别扭,总感到有哪不对,可一时又无从说起。也许吧,讲面子有其积极的一面。但正像莫里哀笔下的答尔丢夫有两张面孔一样,面子也有另外的一面。我找来了一个有籍可查的事例,是清代江盈科写的《雪涛小说》,内中有一篇很耐人寻味,说,“北人生而不识菱者,仕于南方。席上啖菱,并壳入口。或曰:‘啖菱须去壳。’其人自护其短,曰:‘我非不知,并壳者,欲以清热也。’问者曰:‘北土亦有此物否?’答曰:‘前山后山,何地不有’!”
这个事例令老K大悦,一是认为直刺了大D“三碗面”中的“场面”之说,而且是接待官员的逢迎场面;二是这个“北人”为了面子竟不懂装懂,说“菱”长在山上,毫不知羞;三嘛,此事有籍可查,免得有人说是杜撰或戏说。只是奇怪,大D没有接招。后来才知道,他被派下乡,去包村了,而且是去了边远的山村。老K连连赞许:“甚好甚好!他早该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
大D没接招,老K却兴致勃勃,以这个“北人”为例,狠批了现在的学历造假、学术造假、头衔造假、信息造假、关系造假……直指那些为了面子恨不能像孙猴子那样有七十二般变化的社会现象。说老实话,老K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很温和,甚至有些木讷。也许正是因为这,他在某公司干了几十年,仅是一个部门副经理。他调侃自己:“我当不了总经理,待在角落里挺好。且不说我不抽烟不喝酒不会来事,仅凭我这一根筋,谁要让我当总经理,那就像让歌星韩红去跳芭蕾舞一样没谱!人嘛,各有各的舞台,能在角落里开一朵小花,那也是快意人生。”这个老K,嘴巴上还挺有哲味。只是当时我并没有置可否,以为他就是这样本分的人吧。可是,他现在抓住“北人”的故事,口若悬河,突显峥嵘。他说:“……知识信息的大爆炸巧遇个性张扬,使得一些人似乎知道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嘴吞天,以至于无中生有,胡说八道;也使得一些人道听途说、鹦鹉学舌,以至于很像《红楼梦》中的薛大少爷,强不知以为知,唯恐被人轻看。这两者追求的都是面子、是人前的风光。但可惜,诚实没有了,只剩下了弄虚作假;谦恭没有了,只剩下了指手画脚;自羞没有了,只剩下了‘皇帝的新装’;底线没有了,只剩下了为所欲为……”
老K令我刮目相看,原以为他还不如我这个半瓶醋,没承想他分析起问题来堪与大D媲美。尤其是他说的“自羞没有了,只剩下了‘皇帝的新装’”,这话很给力。诚如朱熹的教诲:“耻者,吾所固有羞恶之心也。有之则近于圣贤,失之则入于禽兽,故所系甚大。”朱熹把“知羞”摆到了“近于圣贤”与“入于禽兽”的分界点上,足见知羞多么可贵、可爱。一些美学大咖们一直认为含羞是美,鄙视所谓的文化腔和贵族色彩。多年前,我曾见过一些女孩子,温温婉婉,娇羞不已;见过一些少妇,安安静静,优雅含羞;也见过一些大嫂,虽已有儿女,其仪态举止仍淡淡有羞意。无论她们的自然相貌如何,一个“羞”字使之顿生千般之美。当花木兰卸下戎装、穿上女儿装,面对贺元帅唱出“花木兰羞答答施礼拜上”的时候,这个女儿身的花将军给人留下了品咂美的广阔空间。不仅女人,男人也会羞涩。男人害羞时会显得局促不安、十指不停地来回交叉,或者“嘿嘿”的低笑。每当此时,男人也会让人怜爱,怜爱他们的善良、怜爱他们的诚实。李逵本是一条粗糙的莽汉,当他搞清宋江无罪而错在自己的时候,其羞愧顿时化作了自请责罚的勇气,扑倒在地,请哥哥用刑。这一刻,谁能说莽汉不柔情呢!可是现在,害羞的人似乎少了一些,星空作证:《聊斋》中以丑为美的罗刹海市人正悄悄在红尘中穿行。
大D已经很久没有与我联系了。忽一日,接到他发的微信,说他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面子与形象”之异同探微》,已在省级一份社科杂志上发表,请我阅读斧正。天,这么谦虚!他发表文章是常事,但如此客气却少有。而且他的题目也让我惊讶,他明确提出了“面子”与“形象”的异同,换句话说,他先前那个别扭的逻辑,就是把面子完全等同了形象。也许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我和老K鸡零狗碎地说了那么多,都打的是擦边球,倒是大D自己提出了“形象”这一关键词。兴许是在下乡的实践中有了较多体悟吧。我正兀自惊讶,他的又一条微信来了:“你和老K高论多多,触及了面子与形象的非平衡结构的底蕴,但是你们又时不时地妥协于面子的惯性,从而给人以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刺激。我几经梳理,才成此拙作。稿费到日,请二君喝酒。”我发懵,简直不知道他是想让夸他还是想让骂他。
我立即给老K打了电话。老K也正要找我。老K说:“别管他是夸还是骂,只看他设置的标题,就知道他不再一屁股坐面子上了。还有啊,人家是学兄,能好意思直接说是受了谁谁的启发?”
老K睿智,经常能踩住大D的尾巴。不过,我倒觉得,至少大D在论点提纯能力上很让人佩服。我试着问老K:“若你写此文,论点该是什么?”老K不假思索,脱口说道:“树形象才能立面子,但面子绝不简单等同于形象!”
我算知道什么叫“十步之内有芳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