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李 季
日到黄昏年到底,总是让人心生惆怅。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鸡栖于埘,人却难归。
日暮乡关何时归
老友从老家来,竟带来了我多年未吃到过的腌韭菜和萝卜干。翠绿的咸菜,让我一下子触摸到了老家的日子。晚上,我把那包咸菜放在床头,枕着菜香入眠,梦见了很多家里的人和事。
那些在血脉中蜿蜒的小径,在我心中泛着涟漪的池塘;在记忆中摇曳的绿竹,一次次走进我梦中的面孔,带给我多少难以释怀的乡愁。
老家是庭院里满树的桃花,是用来放在心里想的;老家是窗前千竿翠竹,是用来放在夜里梦的;老家是父亲搬来的炭盆,是用来在天寒地冻时暖手脚的;老家是母亲手里的毛巾,是用来在悲伤无助时擦泪的;老家是姐姐千针万线织出的毛衣,是用来在孤独失意时裹紧伤口的;老家是荒芜的小院漏雨的老屋,是用来在黯然神伤时独自下酒的……
老友问我何时回老家,我端酒无语。老家对于我,终究只能去怀想、去远望了。
无人认领的鸟鸣
我们搬到他乡时,没有带走和我们住在一起的鸟,它们要继续生活下去,只有去偷吃别人家的粮食。它们被遗弃在了老家,再也无人认领。
它们总共有八只,两只喜鹊,住在门前的槐树上,六只麻雀,住在厨房的檐下。多年来,我们一直喂养着它们,它们偶尔也去别人家串门,但从不在别人家多作停留。
我们晒在门前的小麦、玉米,挂在树枝上的腊肉,它们想吃就吃,我们从不赶走它们,我们家随便一个人省下一口饭,就够它们吃上一天,它们再吃也吃不穷我们。我们家的几块地,它们都认识,它们在其他地方玩累了,不会停留在别处,只会在我们家的瓜棚豆架上歇脚小憩。它们从不关心地里的收成,它们知道,我们不会饿着它们。
我们家的人,它们都认识,不管是谁出门,它们总会不远不近地跟着送上一程,若是谁出远门回来了,它们会跟着“叽叽喳喳”地高兴好一阵子。早上,我们去地里干活,麻雀们自动留在院子里,边捉迷藏边看家,两只喜鹊会跟到地头,再去田野里玩耍。晚上收工时,喜鹊跟着我们就回来了。如果我们拉着架子车,两只喜鹊会一惊一乍地落在车的后挡板上,如果我们牵着牛,它们会稳稳地站在牛背上。
喜鹊比麻雀聪明,不仅认识我们,还认识我们家的亲戚。家里如果要来客,它们一早就会站在门前高兴地叫。这叫声,和平时不一样,高亢、欢快,我们一听,就知道该准备待客的东西了。
麻雀比喜鹊话多,而且绵密,像收获季节不断爆开的豆子,一早一晚,絮叨不停。
姐姐出嫁那年,两只喜鹊做了爸爸、妈妈,孵出了两只小喜鹊。这两只小喜鹊会飞后,却不见了。后来姐姐回来探亲,有两只喜鹊跟着飞到门前的槐树上,四只喜鹊围着院子盘旋往复,叫个不停,像久别重逢的亲人。我们这才知道,两只小喜鹊成了姐姐的“嫁妆”,被大喜鹊领到姐姐家落了户。
那六只麻雀,我们分不清它们谁是谁的爱人,谁是谁的兄弟,谁是谁的姐妹,多年来,没见它们增多,也没见它们减少。
此心安处是吾乡
心一直没有停歇下来,如行云,无根,无系,不知来自何处,不知去往哪里。
老家有一个词叫“吃风”。庄稼、树木长在向阳敞亮的地方,能吃到风,才能长势旺,否则,就只能蔫蔫巴巴长不起来。我确信,我长在了吃风的地方,所以心绪若木,枝丫纵横,枝繁叶茂,终年花开花落。
朋友路过我处,带来老家的地瓜、萝卜。记得有一年夏末,我从老家返回单位时,二姐特意挖了几个地瓜,在池塘里洗净,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挂在自行车把上,让我带着坐车时解渴。二姐把我送到车站,取地瓜时才发现袋子空了,几个地瓜不知何时颠掉了。走的是河堤上的土路,那条土路,我曾走过三年。
刚工作那几年,逢年过节都急着回老家。春运人很多,在车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也不觉得辛苦,只因心里装着一个家。而异地的家,从来没有过家的感觉。那只是安身之处。
年轻时,我们不懂得选择,到懂得选择的时候,我们却没有了选择。
“我有夜难眠,有花难戴,满腹话儿无处诉说。”说是故乡,已经没有了家;说是家,却在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