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南
无蝉不夏天。蝉是夏天的使者,它的歌声是盛夏的背景音。蝉终生以树为伴,它的幼虫在地下潜伏多年才爬出地面,经过最后一次蜕变,变成真正的蝉,才在树枝上开始它的歌唱。
儿时在乡下,远远近近的蝉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将村庄层层围绕。尤其在三伏天,东方的太阳还没脱离地平线,密密的蝉声便宛如骤雨一般从绿树丛中倾泻而下,将村庄淹没。直到深秋时节,那蝉声的潮水才慢慢从村庄退去……
少时听蝉是乐事。池塘边的树丛是蝉们的乐园,无数个晨昏,我在树下听蝉鸣。有的蝉声清脆细腻,像春天骑在牛背上牧童吹出的短笛声;有的蝉声粗犷豪放,像梁山好汉路遇不平时的一声怒吼。蝉是昆虫音乐家,一只独唱时,那声音欢愉中带着羞怯,像一个急于表现自己又害羞的孩子;数只齐奏时,其声犹如万马齐喑,气势磅礴;此起彼伏时,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在举行辩论赛。
月夜蝉鸣是一首有音的诗。房后有一棵高大的椿树,绿荫洒下来,将整个西屋笼罩。三伏天,我们拉了蒲席睡在房顶,朦胧月光下,树影婆娑里,蝉鸣破了岑寂。“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蝉声带了月光的柔软,激流驶入浅滩,舒缓下来。“泉溜潜幽咽,琴鸣乍往还。”蝉鸣轻快婉转,琴音般如泣如诉,在树枝间萦绕,直至接洽天上的一缕月光、一瓣流云。
夜色漫上来,村庄沉入梦中,蝉也睡了,只偶尔从树丛中传来一两声极短的梦呓般的鸣叫。那时不识愁滋味,常枕着这样的蝉鸣,脑海浮想联翩、嘴角带笑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盛夏之夜。
我特别喜欢一种小蝉,乡下人称之为“牛虻仔儿”。它比绿头苍蝇稍大,小小的身体却有大大的能量,叫起来声嘶力竭。每捉到这种小蝉,我就把它放进秋天装蝈蝈的笼子里,期望它能为我独唱。起初它试图逃脱,“吱吱”地发出抗议,一旦发现恢复自由无望,它就蔫了,不管怎么逗弄,再也不肯唱了。
蝉声只响在有心处,如若无心,便是充耳不闻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蝉本无知,然许多诗人却闻蝉而愁,只因为诗人自己心中有愁,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一切皆由心生,心情悲愁时,蝉声便是“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心情舒然时,蝉声便是“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袅袅成曲,稻花香里尽可说丰年了。
黄昏,我效仿陆游,来到乡下听蝉鸣。此时远望田野,一片无涯的青绿映着满天的晚霞。黄豆在土里幻化成绿蝶,正贴着地面在风中练习飞行。玉米举出朝天的唢呐,奏响盛夏的序曲。一声接一声的蝉鸣落在耳畔、落在肩头、落在心上……
在蝉声中,我仿佛乘了时光的船,悠悠地驶往童年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