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继红

大麦

大麦与小麦有许多不同。

大麦的叶子比小麦的叶子颜色淡一点儿，大麦的茎秆比小麦的茎秆细一点儿。

大麦穗熟了后稍微向下垂，而小麦穗则直立。大麦的麦芒细而长，小麦的则粗而短。

大麦的果实呈椭圆形，籽粒被壳包裹着，外壳很难剥下来。小麦成熟后果实被黄棕色的果皮包裹，形状偏扁平，呈圆形或椭圆形，两端稍尖或钝圆，外壳在脱粒时很容易就掉了。

如果说麦粒是眼睛，那么麦芒便是眼睛上的睫毛了——细细的、长长的，从嫩绿色再到金黄色，迎着阳光、迎着朝露，迎着风、迎着雨，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大麦是赶在小麦衍花的时候就黄了穗的。小麦的麦芒将黄未黄时，大麦早已经顶满了籽。老话不是说嘛——大麦不熟，小麦咋能熟？

折一支麦穗，掐去上面的麦芒，揉下一粒麦子，放在牙齿间轻轻一咬，“吱”的一声，雪白的浆便在唇齿间散开，那是来自土地的清香，那是来自大地母亲的乳汁。

嗑大麦粒、揉小麦籽，谁不知道刚顶饱的新麦粒吃到嘴里又香又筋道呢？就是那抽出来的大麦嫩秆，嚼到嘴里也是甜丝丝的。田野里的风和“快嘴”的小麻雀早把一切都告诉了孩子们。

馋嘴的孩子们来到大麦地，把那些饱满的大麦穗一根一根抽下来。“吱”的一声，那是麦秆告别母体的开场白，那是植物即将成熟的欢唱曲。

把麦芒掐了揉着吃，偷偷从家里带了火柴把大麦烤了吃。村里整天都有被大麦刺卡了喉咙的孩子——他们丢了挖野草的竹篮子，从大麦地一路哭哭啼啼奔回家。

孩子“吱呀”一声推开门，满眼泪花地指指喉咙。门里面有心疼他的爹娘，墙上还有甘甜的绵枣。爹娘一边数落着孩子的不小心和贪嘴，一边从墙上取下来绒线圈子，从上面揪下来几粒花生米大小的黑豆豆，让孩子嚼碎了咽下去。

如此这般，卡在喉咙里的大麦刺便会被裹挟着入了肚子——

这黑豆豆便是绵枣。

绵枣

每年，到大麦快顶满粒儿的时候，卖绵枣儿的便会骑着自行车满大街吆喝：“绵枣儿，绵枣儿……”

一听到这吆喝声，再吝啬的母亲也会挤出个三角五角钱递给卖绵枣的，看他从黑乎乎的大铁皮桶里用小勺子捞出十几粒深褐色、指头肚大小的绵枣，沥干了汁水，小心翼翼地盛在碗里。回家后，母亲会把绵枣一个个穿到绳子上，挂起来晾干。

谁家没有个馋嘴的皮孩子呢？绵枣刚买回来还来不及穿好，孩子便佯装被大麦刺卡了喉咙骗了一枚来尝，等吃到嘴里才发觉有些涩、苦，远不如罗汉豆、野菱角好吃。刚想吐掉，还没等张嘴，母亲一巴掌就拍到了后脑勺上。等有一天，喉咙里真卡了大麦刺，孩子一路哭着小跑回家，待把晾得半干、成了黑色的绵枣流着泪含到嘴里时，才总算是于苦涩之外品到了一丝酸甜。

长熟了的大麦是要喂给牲口的，麦秆也不浪费。至于做麦芽糖、酿啤酒，那是城里人的做法。

那日，在河上街的喧嚣里忽然远远传来了一声“卖绵枣”的吆喝，我四处张望，果然瞧见了那熟悉的大桶。只是，当年卖绵枣的交通工具已由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

“人工贵啊，得一点儿一点儿去山上挖，不好找人。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都是老人……”卖绵枣的黑脸汉子笑着说。他从鲁山来，一大早出家门，晚上再赶回家去。

如今的乡村很少有人喂养牲口，原来大片种植的大麦也几乎绝迹。卖绵枣的人也从乡村转向了城市。绵枣的价格也涨到了30元一斤，变成了一代人怀旧的零食。我买了些，吃上一口，还是从前那个味道。

“绵枣香，绵枣甜，清热去火治咽炎……”摩托车上的大喇叭一路吆喝着远去，一如远去的大麦地。

田野

没有一点儿声响，农历五月的田野像是一位待产的母亲，满足而安详。

没有一枝独秀的招摇，没有花枝招展的张扬，田野用它的肢体诠释着集体的声势和力量。

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张着嫩嫩的翅膀，在麦梢悄悄飞过。地头，白杨树翠绿的叶子“哗啦啦”轻响，把一片斑驳的暗影投射在望不到边的金色海洋的边缘。

沟畔，老牛稞、驴尾巴蒿、狗狗秧在阳光下假寐。

黑色的电线细得像一根棉线。

地头的野茅草终是沉不住气，高高举起箭一般粗糙的茎叶，头顶的白絮在风里轻轻颤动，泄露了它的心事。

七角芽裂开粉紫色的嘴，心中窃笑。野苹果藤顾不上理睬这些，把苍绿的茎叶拼命往高处伸展、向远处蔓延。

田垄深处，一只灰色的斑鸠在不安地踱步。一堆干草上的蛋壳里，有小生命正在努力破壳而出。

一只老鳖慢吞吞地爬出地头浅浅的水塘，慢吞吞地挪动着笨拙的身体向田垄处移动，小小的眼睛不时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渐起的微风里，一只黑色翅膀、白色肚皮的花喜鹊飞过，把“叽叽喳喳”的叫声留在了无边的旷野里。

麦子谁都不肯出声，谁都不肯轻举妄动。

这田野，等待的不过是一场象征性的细雨，或者一阵干热的南风。只需要挥舞镰刀的一声脆响或收割机的一声轰鸣，“唰唰”倒下的，就是一个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