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泽佳
记忆中的夏天,底色并非空调房里的冰凉惬意,而是村口老杨树下,蒲扇摇动间升腾起的浓浓烟火气。
我生长在一个小村庄。那时,在农村,空调是稀罕物,避暑的胜地便是村西地头那排高大的杨树。每当夕阳西下,暑气稍退,树下便聚满了人。大人们摇着蒲扇,闲话桑麻;孩童们嬉笑追逐,不知疲倦。而我,常是那个光着脚丫、奋力攀爬树干的人。母亲总笑称我的脚是“铁脚”——新鞋上脚没多久,大脚趾的位置就能顶出个窟窿来。
午饭后的时光,也浸染着集体的温度。黑白电视,信号飘忽,我们常要“追着信号跑”。哪家屏幕上的“雪花”少些,人影清晰些,左邻右舍便自动聚拢过去,挤满一屋。屏幕闪烁,人影模糊,甚至有时只剩下声音,也丝毫不减大家的热情。大人们看得专注,生怕错过下一集剧情;我们这些小鬼头,虽懵懂不解情节,却格外享受这人挤人的热闹。直到催促上学的喊声在屋内外此起彼伏地响起,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夏日的村庄,停电是常事。没了人造风扇的嗡鸣,我们便去追逐自然的风。哪片树荫下的风最清凉,大人们便搬着板凳、马扎聚拢过去,打牌、聊天,消磨悠长的午后。而我们这些孩子,仿佛天生不知酷暑为何物,只管在烈日下疯跑、捉迷藏、跳皮筋。尘土飞扬中,个个成了“土娃娃”。
那时的瓜果,带着朴素的印记。西瓜并非随时可得,但家家菜园里,菜瓜、小白瓜、黄瓜却缀满藤蔓,出奇地丰饶。尤其是那豆角,堪称河南人家夏日餐桌的“霸主”,高产得令人又爱又恨。母亲总念叨:“现在不吃,过了季就没了。”于是,晨起西红柿炒豆角,中午豆角捞面条,黄昏黄瓜配豆角……那滋味,是夏天最扎实的烟火气。现在回想起来,舌尖萦绕的,尽是夏的味道、家的味道。
童年的我们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做不完的游戏。月亮早已悄然爬上天幕,月光洒满了归家的小路,我们的身影却仍在田野里、街巷中穿梭疯跑,乐此不疲。父母的呼唤,常常要穿透渐浓的夜色,才能将我们这些撒欢的“野马”拽回。
雨后的夏,尤为值得回味。空气被洗刷得格外清冽,饱含着湿润泥土的芬芳。蝉鸣愈发嘹亮,蛙声此起彼伏,交织成田野深处的合唱。一阵清风拂过,裹挟着凉意,瞬间驱散了午后的燥热,令人通体舒泰,仿佛整个世界都焕然一新。
待到夜幕四合,夏的喧嚣才渐渐沉淀下来。父母在院中铺开一张旧凉席,一家人便并排躺下。大人们低声聊着白天的趣事琐闻;孩子们枕着手臂,仰望浩瀚星河,一颗一颗地数着那些遥远而闪烁的精灵。夜,在絮语与遐想中,显得格外悠长,却又仿佛倏忽即逝。待到夜露微凉,悄然沾湿了衣衫,才恍然发觉,又一个夏日的清晨已然降临。
记忆中的夏天,是父母手中徐徐摇动的蒲扇,是村口杨树筛下的斑驳光点,是菜园藤蔓间垂挂的青翠瓜果,是午后永不停歇的蝉鸣交响,是星空下凉席上弥漫的安稳气息……这些细碎而温暖的片段,如同老井里浸凉的西瓜,在时光深处愈发清甜悠长,滋养着远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