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曦
幼时,豫东南一个小小的县城里,父亲一个人在商业局做厨师。
局里有很多领导和职工大都把乡下的子女接到县城上学了,父亲也接了我去,不是因为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他只上过三年小学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而只是为了兑现他自己的一个承诺。
在院子里其他异地求学的孩子们面前,我一个临时工的女儿,毫无优越感。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到这里上学,吃穿不好不丑,地位不高不丑,成绩不好就很丑。
为了不出丑,趁着假期,父亲每天早上起床做饭的时候就把我叫醒开始学习,一个月的时间,把上一学期学过的各科课程全部背诵抄写了一遍。开学后,我更是努力,成绩远远超越往常。那时候,商业局的伙食是最好的,父亲的饭堂里有一块很大的黑板,上面有一周的食谱安排,除了每周三中午的卤烧鸡之外,还有蒸花卷、蒸馒头、蒸包子、醋溜绿豆芽、烧茄子、爆炒鸡丁、西红柿炒鸡蛋等。每天来商业局吃饭的人成群结队,外单位的人占去多半,倒不是因为菜品的丰富,而是因为父亲天生有做饭的天赋,他能把很普通的饭菜做出不一样的味道,他更有异于常人的打饭方式。
父亲常说,饭菜贵在回味,就像他拉的二胡,有婉转缭绕之音。父亲做饭很有讲究,选的食材必须是当天新鲜上市的,他用的调料更是与众不同,经过自己揣摩选料,各种混杂搭配,看着师傅混在一起用打料机打碎了方才使用,绝不买现成的调料,说是不够入味。
至于打饭的方式,父亲更有自己的说理:领导干部到伙房吃饭,标准的打法,合理适当,不多不少,要什么给什么,绝不越俎代庖,因为他们应酬的时候多,不馋,不差这一口:条件差工资少的职工,特别是临时工,在保证伙房底线的基础上,能多给就多给点,甚至会把爆炒的鸡丁或者卤烧鸡的鸡皮或鸡肠作为饶头添给他们。
为此,领导未免不悦,即使员工们每天成群结队呼朋唤友到商业局伙房吃饭,即使年年伙房都有盈余,父亲却到最后也没有转正。他始终不予理会,淡泊如故,从不强求于人,也不令别人强求于他,坚守着自己的处世之道。
父亲读书不多,却喜欢看我读书,每次考试、比赛,把喜报拿回来的时候,父亲都会笑眯眯地把它们贴在食堂的墙上。伙房来来往往打饭的人看到了都会夸奖几句:咦?师傅的丫头全能比赛又得了个第二名?
父亲这时候一边打菜,一边把菜勺在大大的菜盆上当当当磕上几下,提高了声音说:“那是,我家妞争气着哩,你看看旁边,绘画比赛、朗诵比赛、黑板画,嘿嘿我家妞争气着哩……”父亲眼睛小,这时候更会笑得眯成细细的月牙儿……
父亲喜欢练字,大黑板上的食谱俊秀飘逸,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有多高的学历,其实,每个字他都是从我这里印证了对错后,并在地上用粉笔练许久才写在黑板上的。
在县城,父亲是很受欢迎的承办各种婚丧宴席的师傅,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菜回味悠长,更是因为他的菜外表出色。一份烧茄子,他能做出孔雀开屏的样子,凉拌西红柿能开出来一盘鲜艳无比的玫瑰花。他做的“蚂蚁上树”除了惯常的葱姜蒜末、辣椒肉丁淋在粉丝上外,还要有芫荽或者其他替代品做成的碧绿的树,除此之外,盘子边上还要摆满艳丽的太阳花,这些花是用红白萝卜雕刻成的。当然,还有其他的菜需要搭配小白兔什么的,无一不做到极致。周末,我读书学习,他在旁边陪着练习雕刻,眼睛会不停地从老花镜上面的空隙斜眼偷看我,抓住我歇息的空间急急地问:太阳花几个花瓣?你给我画一个小兔子如何?我照着刻一个看好看不好看。
暑假,学习任务多在白天就结束了。傍晚,我们坐在伙房前的空地上纳凉,父亲会拉起二胡,左肩微高,整个上半身向右倾斜,双眼微闭,脑袋随着琴弦的走势摆动着。随着闻声而至的人越来越多,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二胡曲的声音就越来越高亢,越来越饱满……不管有没有掌声,他都很陶醉,喜形于色,眼睛眯成月牙儿。
父亲的二胡是我听到的最美最美的乐曲。一声声二胡曲响起,仿佛万千蝴蝶在眼前缭绕飞舞,绕走了无数个属于我们父女的落日余晖,绕走了属于我幼时的落寞,绕来了玄月清光,绕来了许多关于未来的梦想……
如今,父亲已经在岁月里长眠,唯音容笑貌和二胡声永不停歇地穿行于心间,绵绵袅袅,漫无边际。有些感情注定是无法替代的,父亲已经永远住到我的心里;还好,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还好,曾经我们对彼此的关怀杯满四溢,不落遗憾;还好,父亲教会了我美好的人生也和饭菜一样,贵在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