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 寒
七十年前深秋的一天,我二叔呱呱坠地。对于我们这个大家族来说,这是一件大喜事:一是人丁兴旺的观念根深蒂固;二是贫穷了多年的爷爷奶奶在衙街做生意,有了他们自己都想不到的积蓄,其亲身经历证明:有人就有一切。但是,令奶奶高兴不起来的是,自从长子(我父亲)出生之后,她接二连三地夭折了好几个孩子。“老天爷,这个给我留着吧!”那时,奶奶虽年轻,却经历了太多的生死悲苦,看着这个豹头环眼的新生儿,踟蹰了一下,硬是将其右手小拇指咬掉了一截……
母亲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嘣”的一下,那颗松动好些天的门牙被我拽了下来。带血的牙捏在手里,我一点没有疼的感觉。“上门牙吧?去丢在院墙边的水道眼里。”母亲说着来拉我。“上牙为什么要丢在水道眼里?”我有些不解。“上牙丢在下水道眼里,下牙丢在房子上,是为了让牙长长!”“噢!”我似懂非懂。“赶紧丢,不疼吗?”我是老幺,母亲总觉得我小得可怜。“松动好久了,牙我没有感到疼,却觉得二叔的小拇指疼!”“小拇指再疼,也比没有小命强呀!”母亲一边帮我丢掉了牙,一边叹息。
我眨了眨,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没有听到咬掉二叔小拇指这个事之前,我对奶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她总给我讲一些很吓人的故事,而且讲时总是一脸认真,仿佛说冬天冻人开水烫嘴一样,让人无法置疑。奶奶五十多岁时,一只眼就出毛病了。见到我时,她常从怀里掏出一个镊子,让我给她拔那个出毛病的眼里倒扣的眼睫毛。她讲的吓人故事加上那只出毛病眼,让我经常梦魇……
奶奶吃斋,吃的是苦斋,终生不吃肉,不沾荤腥,逢初一十五,葱蒜韭菜也不吃。可为什么这么善良的人会咬掉亲生儿子的小拇指呢?
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我读了很多书,从《西游记》到《圣经》,从《印度佛教疏源》到《穆斯林发现欧洲》等,终于算是明白了:当孩子出生时,母亲会亲自咬掉孩子的小指尖,她们认为这样能让孩子活得更长……
小拇指少一截的二叔,给人的印象是一本正经的游手好闲。穿着四个兜的褂子,右手搭在左手上,这儿人群里站站,那儿地头立立。“文轩(我二叔的名字),马庄有一个小后婚,漂亮得很,要不,给你说说。”有嫂子辈的人给二叔开玩笑。“要那干啥!麻烦得要死。”我二叔听后,那种不耐烦从内心涌动到脸上。“你呀!没有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好!”农村人无聊时就喜欢打趣。“有女人就好了?天天吵的、闹的,离不开、走不了的。哪像我现在,想去哪抬腿就走了!”二叔和人说这个话题时,一般情况下是走着、说着,说到最后就成了自言自语。
单身汉邋遢,可二叔爱干净是出了名的,不仅是栗门张村,还有温王、新庄赵等村的人都知道。温王的一个人春节到我村走亲戚,闲聊起大冬天二叔还在河里洗澡的事,说:“天那么冷、那么晚,他还在大坑里洗澡。”是的,只要不下雪,哪怕是拎个牛屎篮子这样的小活,他也得去北极坑洗洗。这是我们村的人语调很复杂时说的话。
我知道二叔干净,从小也喜欢和他在一起。“赖货,你尝一尝,小香槟。”爷爷做生意,二叔经常有机会弄到这些东西,揣在怀里去找我。“噢!”从二叔手中接过瓶子,擦也不擦一下地对着瓶嘴喝了一口,一股子苏打水味,呛得我连连打嗝。“好喝不?”二叔看着我。“好喝,比汽水好喝多了。”“当然,你考上大学了,天天能喝上这个。”二叔什么时候也忘不了教育我的职责。二叔不仅爱干净,还有一个让村里人看不惯的习惯:爱读报。当时,农村的报纸要么在大队(村委会),要么在卫生室。二叔有空就去找过期的报纸读,然后把有价值的信息讲给我们兄弟几个。
“我二叔形象这么好,又那么干净,怎么会打光棍呢?”我问母亲。“就你二叔那材儿料,不打光棍才怪呢!”母亲对二叔向来有意见,提起二叔就没好气。得不到答案,我就问邻居。“捏掉板了呗!你二叔年轻时,给他说媳妇的好几个,他不是嫌人家成分高,就是嫌人家个子矮,不是嫌女方没文化,就是嫌人家不爱干净,硬生生地把自己给耽误了!”
其实,多年前的农村,单身汉很多,栗门张四五千人的村子,加起来得有近百个。二叔因为眼界太高,误了相亲的年龄,落单了。
过去娶亲,需要红娘牵线,媒妁之言。一个家庭如果行事引起众怒了,就有可能没有人给其子女说媒。因此,这样或者那样的条件制约,形成了纯朴的民风与伦理观念。直至改革开放初期,自由恋爱才从报纸走到书本上。尽管如此,农村娶嫁仍需要红娘牵线的“明媒正娶”。
有需求,就有市场。上世纪八十年代,电视是很多家庭的梦想,广播却遍及角角落落。半导体收音机每一个电台频道都有一个王牌栏目——征婚栏目。男的希望通过电波撒大网捞鱼,女的希望跳出她们的生活圈子,挑个金龟婿。
那时,交通不方便。男女双方通过电波知道对方的简单情况后,写信。见不到人,信里夹照片:瘸子,坐着;个子矮的,相片上照得高大一点;脸上有麻子的,粉擦厚点;眼睛小的,画上眼线……虽然没有修图的技术与概念,人们懂得了掩饰一下。
“文轩,你也登个征婚启事呗!”有人劝二叔。“登那干啥!”二叔对这种话,从来就是左耳道进,右耳道出。农村人,有自己的生存逻辑。
有人说,最深的孤独不是长久的一个人,而是生活没有期望。二叔好像没有这种感觉,什么事都喜欢独来独往:一个人去北极坑洗澡,一个人去邻村看戏,一个人到田野里转悠,一个在这儿站一站、那儿立一立,能接上两句话的就接上,不喜欢听的扭脸就走。
单身的二叔,对我特别亲。我出去上学,他将自己的麦子卖掉,给我凑学费。我第一次将女朋友领回家,二叔跑来看了之后开明地说:“气质可以,个子有点低。好好处吧。”我儿子出生后,父母接回家养了一年多,二叔抱着他跑半个村子,见人就夸:“小五的儿子,看这额头、脸盘,将来有大出息的样儿……”
一年和一百年,都是斗转星移。
转眼,二叔七十岁了,除了衰老,我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变化。不知道是刚出生时被我奶奶咬掉小拇指的痛让他将泪流完了,还是他的性格使然。从记事起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见过二叔流过泪,三十年前我爷爷去世时,如此,十五年前我奶奶去世时,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