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山
每年农历九月二十,乍寒还暖。多数人穿上了夹衣,那些少数穿单衣的人,在漯河许慎文化园大门外的舞台前显得格外亮眼。
每逢这一日前后,无论阳光明媚,还是乌云蔽日,无论秋风习习,还是阴雨绵绵,都是这里的盛大节日。园子里谈文说字,游人如织;园子外摩肩接踵,锣鼓喧天。
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前的这一天,东汉建光元年,公元121年,农历九月二十,许慎的儿子许冲将《说文解字》和《孝经孔氏古文说》献给了皇帝。这一天,也就成了这里的盛大节日。
许慎带着自己心爱的《五经异义》,回到家乡,开门办学,积累声望。学生云集,书声琅琅,过了几年,许慎声名远扬。汝南郡太守请许慎去当功曹。“功”的意思是考核功绩,“曹”相当于如今的局、处、科、室,“功曹”相当于人事局长,是太守的股肱心腹,需要请有声望的人担任。许慎担任功曹,讲究“义”和“宽”,忠于上司,又不盲从;宽以待人,又不放纵。
大约三十岁那年,因为政绩突出,许慎被察举为孝廉,经过考试,入朝为官,担任郎中,相当于科员,成了“国家干部”。
汉代的科考,隋唐科举制度的雏形。东汉对孝廉的考试分为四科,一是德行,二是经学,三是法令,四是刚毅有略。许慎少年博学经籍,五经无双,当为第二科。第二科里年过五十的,可以担任博士。许慎当不成博士,一是年龄不足五十岁,二是太学没有开设古学课程,许慎精通的是古学,只有从事秘书之类的工作了。
再次来到京城洛阳,许慎的感觉不一样。上次来洛阳,为的是求学,觉得这里不属于自己,只是个过客。这次来洛阳,为的是工作,这里是自己的新家,已经是这里的一员。
上了班的许慎,休息日仍是读书,偶尔会到老师贾逵那里去,顺便学习、请教一些问题。有一天,谈起了人们胡乱解释文字的问题。有人说,“手”拿着“十”,就是“斗”;“中”的下部弯曲,就是“虫”;“馬”的头,就是“長”。
这怎么能行?许慎突然灵机一动,向老师贾逵提议说:“朝廷能编经学方面的《白虎通》,我们就不能编文字方面的书吗?把正确的解释告诉人们,不是很好吗?”
贾逵说:“好是好,这么多的文字,将是多么浩大的工程!”
许慎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万事开头难。这么多的文字,分类是个大问题,有籀文,有小篆,有隶书,有草书。朝廷最重要的公文用的是小篆,就以小篆为正体吧!
仅仅这样分类,眼前的文字仍然是漫天飞舞,杂乱无章。许慎陷入深深的苦闷,吃饭看的是文字,休息想的是文字,走在洛阳的大街上,看到那一个个走着的、坐着的人,就像一个个文字,不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些文字,神出鬼没,毫无头绪。
有一天,许慎细看《尔雅》,突然,眼前一亮:《释水》收录的字,大多带“水”;《释草》收录的字,大多带“艸”;《释木》收录的字,大多带“木”;《释虫》收录的字,大多带“虫”,如此等等。好极了!能不能把这些具有相同部件的字放在一起,归为一类?一类的字叫一部,能够统领这些字的部件叫“部首”。这些部首,最简单的是独体,起名为“文”;用“文”合成的,起名为“字”,将来这本书,起名为《说文解字》。许慎试着做做,可以。
他买了些酒菜,兴冲冲地找到老师贾逵,边吃边喝边说自己的发现。贾逵听了说:“很好,说不定还名垂千古呢!”
应该设多少个部首?这么多部首,按什么顺序排列?每个部首里的字,按什么顺序排列?许慎又犯了难。
“六”是最大的阴数,“九”是最大的阳数,“十”是终数,“六”、“九”、“十”的乘积是五百四十,阴阳兼备,十全十美,就设五百四十部吧!道法自然,部首的排列由“一”开始,终结于“亥”;仰观象于天,从天干“甲”而至“癸”;伏观法于地,从地支“子”而至“亥”。大衍之数五十,数字类部首按“一、三、八、十、二、四、五、六、七、九”排列。每个部首里的字,由贵而至贱,由实而至虚,由美而至丑。“秀”、“庄”、“炟”、“肇”、“祜”,这些皇帝的名讳,排在部首用字之后的首位,以示尊敬。
就这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想不起办法时,许慎想过放弃,放弃的想法还不止一次。这时,就会想到那些随意解释文字、给子孙后代读书识字带来无穷后患的事情。
这些文字,是伏羲、神农、黄帝、仓颉、周文王等先人们辛勤劳动的结晶,蕴含着先人们的汗水和智慧,是后人认识先人留下的知识、技能、智慧的载体,神圣的文字,岂能任人亵渎?
就像攀登神圣的高山一样,许慎跋涉不已,突破一个又一个障碍,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伴随着时光的推移,经过两次晋升,朝廷任命许慎为洨县县长。
去不去当县长?当县长,意味着远离京城,资料匮乏,消息不灵,对撰写《说文解字》极为不利。不去当县长?皇命难违,何况加官晋爵,不也是人生的追求吗?就这样,许慎一步三回头,离开京城,去了洨县。
公元100年,永元十二年。这年大年初一,官员都不放假,召开年度工作大会。这一天,许慎郑重写下“粤在永元,困顿之年。孟陬之月,朔日甲申”。
用干支纪年,这一年是庚子;用岁星纪年,子年就是“困顿”。东汉,通行皇帝年号纪年,如果想用岁星纪年,也是附在皇帝年号纪年之后。远离京城,资料缺乏,消息不灵,编写《说文解字》,无疑困难重重;贾逵于公元101年去世,享年七十二,在“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的时代里,想必贾逵这一年已经病重。许慎略去“十二”而称“困顿”,实际在写艰难的处境。
公元101年,恩师贾逵去世。按照当时的规矩,弟子应为恩师服丧三年,辞去官职,赶到恩师家乡,坟旁结庐,粗茶淡饭,极尽哀伤。闲来无事,教授弟子,传承经典。
三年期满,许慎又被请到京城洛阳,到太尉府担任南阁祭酒。如果不是总领尚书事务,太尉实际是个闲差,偶尔出席一些重大祭祀、册封、丧葬等典礼,南阁祭酒,就是充当礼仪顾问,兼顾府内教育事务。
汉安帝即位之时年龄尚小,邓太后临朝听政,白天处理政务,晚上读书,发现朝廷藏书有诸多谬误,下令征召五十名大儒,校订五经、诸子、传记、百家艺术,许慎,也在应召之列。在这里,许慎见到了不曾见到的皇家藏书,对撰写《说文解字》、《淮南子注》、《孝经孔氏古文说》等,帮助极大。
在这里,许慎受命教授小黄门孟生、李喜等。小黄门是级别最低的宦官,邓太后希望他们做一个有文化的服务生。
在向皇帝献书之前,许慎患了重病。不得已,委托儿子许冲去做这件事情。
为什么这么急迫?一是邓太后去世,读书人风声鹤唳的环境有所改观。邓太后虽然酷爱读书,但她对不听使唤的读书人往往施以极刑。邓太后去世,等待了十四年的汉安帝亲政,忙着找邓太后的家人报仇雪恨,无暇顾及读书人,学术环境比较宽松。二是原任司徒刘恺担任太尉,刘恺是诸侯王的儿子,父亲去世后应当继承王位,而他坚持将王位让给自己的弟弟,外出流亡,皇帝下令捉拿他,许慎的老师贾逵向皇帝建议,免除刘恺罪过,让刘恺到朝廷任职。对贾逵的得意门生、“五经无双”的许慎,刘恺当然知道。刘恺担任太尉,降低了向皇帝献书的政治风险。即便如此,许冲上书时反复说“顿首顿首,死罪死罪”。在君叫臣死、臣不得活的时代,这绝对不是客套话。
非常可惜,朝野上下只把文字学当作小学,没有认识到《说文解字》的巨大价值,皇帝的奖赏仅仅是四十匹布,当时,不仅是最低的奖赏,这里面,还包括《孝经孔氏古文说》。
只要是真金,总会闪耀灿烂的光芒!如今,各种各样版本的《说文解字》风行于世,里面的文字告诉我们文字的历史、文字的类型、造字的方法、文字的作用及每一个字的字形字义字音甚至出处。
仰望许慎文化园汉字大道,那不只是汉字的历史,也是许慎探索汉字的历史。文宗、字祖、宗师、圣人、孝廉、洨长、祭酒、校书……这些美誉之词,已不足以表达对许慎的敬意,他已经化作汉字大道,化作流淌的文字,许慎墓,只是他的归宿,他,永远流淌在探索汉字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