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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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11日 星期

神笔王铎


■王 剑

孟津县的会盟镇,是一个古渡口。黄河穿镇而过,在这里形成数万亩的黄河滩涂和数千公顷的黄河湿地。

公元前1043年的一天,一支军队从岐山出发,一路东行,来到了黄河岸边的这个渡口。他们要在这里,进行一次大阅兵。上百万军队已经提前集结,黑压压地站在土台前。雄姿英发的周武王,骑一匹高头大马,要带领着这支军队向朝歌进发,灭掉殷商。有人来报,说前面有两个老人拦住了去路。武王策马上前,两个老人不但不后退,反而一下拉住了武王的马缰绳。这两位扣马而谏的老人,就是伯夷和叔齐。武王灭商后,他们发誓再不吃周朝的粮食。他俩相携着,来到距离会盟镇不远的首阳山上,一边采集薇菜,一边唱着哀伤的歌。不久,就双双饿死在了首阳山上。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宁死也不愿意失去气节,成了万世楷模。

南宋著名画家李唐,画了一幅《采薇图》。图中,伯夷、叔齐对坐在悬崖峭壁间的一块坡地上。伯夷双手抱膝,目光炯然,坚定沉着;叔齐上身前倾,表示愿意相随。伯夷、叔齐均面容憔悴,身体清瘦,但其神情之中的森然正气,却溢于画端。

说扣马而谏、耻食周粟,其实是想说王铎。两千多年后,在伯夷叔齐曾经盘桓过的会盟镇双槐村,一个备受世人争议的书法天才降生了。

王铎的前半生,绝对是一个学霸。未入学馆之前,小王铎就常常一个人跑到学馆看先生教书。一次,学馆先生心里高兴,顺手指着地上的方砖问学生:“你们谁能一笔写一个字,把这方砖的四角都撑满?”学生们议论纷纷,可无人应对。正当大家无奈之时,坐在门砖上的王铎说:“我会写。”他拿着先生递过来的毛笔,撅着屁股在方砖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乙”字。先生看了,连连夸赞:“神童!真是神童啊!”

少年王铎在书法上表现出了极高的天分。他12岁开始临王羲之的《圣教序》帖,三年后,便达到了字字逼真的程度。此后,王铎又在考试中顺风顺水:乡试,高中;殿试,名列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考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他与倪元璐、黄道周一起,被称作大明王朝的“三棵树”。

王铎的一路晋升,过程固然艰辛,但足够励志。

明朝晚期,是风雨飘摇、山河不稳的时代。此时的王铎,初涉政坛,踌躇满志:东林党与阉党政治角逐日炙,他不投靠魏忠贤,倒是和东林党人有所交好;他数次弹劾兵部尚书杨嗣昌,反对议和,甘愿领受“廷杖”;时局动荡,他规谏崇祯,不要加派剿饷给百姓。然而,王铎这份颇见伯夷叔齐遗风的耿直,换来的却是仕途上的失意。

在乞归省亲的漂泊中,王铎又经受了人生的各种不幸:父母病故,妻子马氏病故,妹妹死于战乱,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先后死于战乱……此时的王铎,可谓贫困潦倒、孤苦无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擦干眼泪等待时机。

时机说来就来了。不久,王铎被任命为南明朝廷的东阁大学士。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王铎宵衣旰食,“奖护忠直,疏解禁锢,侃侃有以自处”。不过,他的努力,并没有为他带来福祉,却使南明王朝走到了尽头。

公元1645年的一个上午,一场大雨骤然而降,弥漫了残枝摇曳的南京城。随着风雨而来的,还有马蹄踏踏的清兵。

洪武门外,南明王朝的首席大臣王铎率众跪倒在泥路旁,听着一队队的清兵从跟前走过,许久不敢抬起头来。国破家亡,对王铎而言,要么选择死,要么选择生。但从他跪迎求生的这一刻起,他人生的下半场,注定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人们看来,不食周粟乃是臣子高尚人格的象征。只要选择了死,一位大臣此前纵有再多不是,哪怕是佞幸之人,所有罪过也会得到人们的宽恕。而像王铎这样,即便在新朝官复原职,掌管内翰林弘文院学士事,但在大家的心目中,他其实已经死掉了。

大明朝“三棵树”中的另外两棵,黄道周与倪元璐,此时都已为国殉节,“杀身成仁”。而王铎因为身欠一死,以往所有的惨淡经营,便都毁于一旦。王铎胡须浓密,绰号“王胡子”。一天,一群“爱国青年”和吃瓜群众看不惯他的苟活,一拥而上,重点是拔他的胡子。可怜一个美髯公,落得个“须发尽落”。

“人生六十不得意,胸中包藏五斗泪。负日凌云还自嗤,鼎鼐匡时心已碎。”愧疚感与负罪感,裹挟而下,彻底改变了王铎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他开始自虐,常常赤着脚,穿着脏衣服,生病了也不吃药。喝酒,唱曲儿,玩女人,“宵旦不分,悲欢间作”,以此来消释内心的悲恸与绝望。有趣的是,王铎过去对纵情声色极为反感,认为这是忘却国耻的行径。

一天,内心苦闷的王铎,一口气草书了十首唐诗。长卷末端,他写下这样一段话:“吾书学之四十年,颇有所从来。不知者则谓为张旭、怀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

“不服”,是说书法,也是说他的命运。王铎胸中多年积压的焦灼、郁闷、不平和绝望,在这三个“不服”中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顺治九年,王铎在双槐村病逝。或许是心存预感,他立下遗嘱:用布素殓,垄上无得封树。正如他之所料,一百年后,乾隆皇帝以“率先投顺,游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齿于人类”为由,把王铎削去谥号,扣上了“贰臣”的帽子。王铎一向很在意别人的评价。他是奔着当国之栋梁的目的,去求官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有一天他会成为“贰臣”。

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很残酷的玩笑。

王铎大节有亏,政治生命有着太多的不堪,但是,我们能不能撇开这些,给他的书法一个公允的评价呢?说句实在话,王铎的书法确实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传说王铎入阁拜相后,皇帝让他书写一个匾额:天下太平。楷书巨匾挂上后,在一片赞扬声中,一个太监忽然发现“太”字少了一点,成了天下“大”平。众人抬头细审,果然如此。正待发问之时,只见王铎不慌不忙地手握颓笔,将笔向匾上掷去,不高不低,不歪不斜,恰好点在“大”字左下方,而且颇有画龙点睛之妙。皇上大喜,禁不住赞道:“爱卿真神笔也!”自此以后,“神笔王铎”之誉,便不胫而走,天下闻名。

被称为“神笔王铎”,不是没有原因的。

王铎的书法,一生痴着“二王”。无论是伟岸豪遒的大楷阁书、高古朴厚的小楷书,还是飞腾跳跃的行草书,都是冠绝古今的精品。江山易帜,苟延残喘,毁了王铎,却也造就了王铎。他将一腔愤懑注入笔端,凭借“酣畅淋漓”的狂草,完成了他生命的炸裂和突围。

每每展观王铎的草书,总是给人以一种气势磅礴、撼人心魄的感觉。他的“一笔书”,往往缠绵十数字,尺幅长达两三米。线条盘桓,连绵奔腾,左冲右突,气势豪放,犹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不可遏制。他的笔端所显露出来的“狰狞”和“冲撞”美学,常常让人叹赏不已。

近代书画大家吴昌硕称赞他:“文安健笔蟠蛟螭,有明书法推第一。”启功先生则说:“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书法,是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

对于王铎而言,不管世人怎么看他,书法永远是他的墓志铭,也是他跻身艺术殿堂的通行证。王铎故居,位于孟津会盟镇老城十字路口东,坐北向南,是一座深宅大院。院内种植有王铎喜爱的竹子、梧桐、梅花、藤萝等。“再芝园”中有两棵硕大的灵芝,更增添了故居的仙气。王铎的生前和身后,都注定是寂寞的。如果有一天,首阳山上的伯夷叔齐前来串门,不知王铎有没有勇气给他们开门?

我想,门不开就不开吧,躲在房里练字也不错。你听,拟山园里那“唰唰唰唰”的声音,是不是王铎涨墨的毛笔,在宣纸上快乐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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