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 丹
母亲的书柜是什么时候存在的，我并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或者更早，在母亲还是一位青葱少女的时候，她一定就梦想着有自己的书柜了。我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母亲有些书比我的年龄还要大，它们激励着母亲从怀揣梦想的乡村女孩跃升为大学生，见证了母亲青春激扬的大学时代，也陪伴母亲在狭小廉价的出租屋里度过了窘迫的艰难时光。如今，它们静静地伫立在沉淀着岁月悠香的书柜里，将那些与母亲同甘共苦的记忆酝酿成泛黄的书页，诉说着奋斗的艰辛与荣光。
外公外婆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他们有着普通农民的勤劳与质朴，又有着不同于那个时代农民的远见，他们鼓励自己的儿女们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每天放学归来，割草喂了羊和兔子，母亲就可以在煤油灯下看会儿书，书通常是借来的，书页被翻得皱皱巴巴，却让人手不释卷。煤油灯明明灭灭地闪烁，夜风险些将它吹散，星星点点的火光足以照亮大千世界，也足以燃烧起母亲热烈的希冀。若说幸运有命运眷顾的成分，那么母亲是幸运的，有远见卓识的父母，又恰巧赶上了高考恢复。更多时候，幸运是天道酬勤的必然，正如母亲考上了如今被誉为国家“211”工程的重点大学，这背后的坚持与付出，也只有被母亲纤弱的手指翻动过的书页知道。
20世纪80年代，从未出过县城的母亲背着外婆为她准备的咸菜，只身一人来到繁华的大都市，开启了她求学的新征程。师范院校、中文系，这是母亲的选择，中文专业是兴趣使然，师范院校的生活补贴可以缓解家里的负担。这是母亲买书较多的一段时期，家里存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过的四大名著、部分外国名著以及文学理论方面的书籍，都是当年母亲用节省下的生活费买来的。翻看母亲大学时的照片，一米六多的身高，体重只有九十斤，衣着俭朴的她和同学们站在一起显得有些土气，但母亲的脸上却分明有着自信而坚定的神采。那个年代的书正像那个时期的母亲，没有花哨的包装，素色的封页上印着书名和作者，简洁坦荡、掷地有声，没有哪个名人为它写序，也无须明星们的联袂推荐，你只需翻开它，感受那白纸黑字带给你的力量。
大学毕业，母亲来到离家乡二百多公里的城市工作和生活。她有了家，却没有属于她的房子，更没有属于她的书柜。我们一家三口租住在四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母亲的那些书在何处存放，我不得而知，至今也没有追问，如今它们依然保存完好，书页平整从容，似乎那几年的磨砺只是书页中某个轻描淡写的篇章。那段时间，生活虽然捉襟见肘，母亲仍能从牙缝中挤出买书的钱，她买的书不多，但足以撑起她面对困境的勇气。书柜上的《毛泽东诗词选》就是购买于那个时期，竖排版、繁体字、七块一毛五的定价都是那个时代的印记。如今我翻看着它，想象着当年的母亲是以何种心情阅读这些文字，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在狭小局促的出租屋里，她疲乏的双眼与那些激昂澎湃的诗句碰撞出怎样的华彩？她瘦弱的身躯是如何在书中汲取革命者的坚韧和希望？
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书柜了，不仅有书柜，还有专门的书桌和书房。这是生活给予奋斗者应有的犒赏。母亲常在书房里看书、做笔记，渐渐的，我也学着她的模样读起书来。我最早读的是连环画版的《西游记》，厚厚的一本，插图配上简单的文字，虽然很多字我不认识，但因为看过电视剧，还是能够顺着剧情读下去。童年的时光总是漫长，很快我就把这本书读完了，而阅读的乐趣才刚刚开始，何况守着母亲书柜中浩瀚的宝藏，每一本书都是等待开启的宝箱。我看到了《西厢记》这个书名，和《西游记》仅一字之差，或许它们之间有某种关联吧。打开书页，却是满眼看不懂的句子，我向母亲求教，母亲说这不是我现在该看的书。那我该看什么书？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为了我，她把书柜腾出几层，隔段时间，会添置一些新书，带拼音的《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白话演绎的《二十五史故事》等，它们装点着我童年多彩瑰丽的梦。
在我成长的每个阶段，母亲会适时地给我买书，她很少教导我做人做事的道理，那些书就是她的“代言人”。小学时，母亲为我买过冰心的《繁星春水》，从那里我看到了纯真美好的世界；初中时，母亲曾推荐我读《欧也妮•葛朗台》培养我正确的金钱观；高中时，母亲拿出书柜中的《红岩》，那些曾激励她的文字在我心里迸发出鲜活的力量。受母亲的影响，大学时，我也读了中文专业，母亲当年买的文学评论书籍和她保存的教材是我拓展专业知识的好帮手。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工资收入，也经常购置图书，母亲很少干涉我，只是在必要时给我一些建议。有段时间我酷爱张爱玲的文字，沉溺在内心狭小的漩涡里，母亲提醒我要读一些历史书籍扩展眼界和胸襟。恋爱的年纪，母亲推荐给我路遥的《人生》，让我明白选择的重要性。母亲的书和她的爱陪伴着我，从懵懂的童年一路走到现在。
这些年，母亲的书柜陪她品尝生活的苦涩与甘甜，也丰沛着我的生命，不断增多的书籍使它不堪重负地弯了腰，书架也有了岁月婆娑的霉斑。终于不再为生活的拮据操劳，母亲选购了新的书柜，整理书柜花费了她两个月的时间，那些经年窖藏的书籍散发着回忆的馨香，母亲摩挲着它们，用当年在煤油灯下翻动书页的手掌，那里有时间无法撼动的温柔力量，有沉沉岁暮中我永恒的眷恋与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