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山
玉米和大豆被收割完毕,麦子还未种上,田野尽显寂寥,这是田野在四季中最辽阔的时段。秋日里,如果你在无限寂寥的田野中望见一片青绿,那无疑是红薯地了。
幼时家乡家家户户都种植红薯,种的都不多,够吃一冬的量。有些人家专门辟出一小块地来种,在寂寥的田野中像一方诗意的绿洲。有些则在地头随意种上两垄,秋后天地间像是一条碧青的丝带。我家的红薯地恰逢河滩坡地,因此那绿是流泻的,那藤秧顺着河坡仿佛要一直流到河里,流到河流延伸处的更远的地方。每年霜降以后,父亲母亲便带着我和弟弟去地里出红薯,为什么非要等到霜降?母亲说,不到霜降的红薯是没味儿的。
出红薯前,先得将红薯秧用镰刀割掉,父亲母亲割秧,弟弟和我拿不得镰刀,便在一旁逮蛐蛐。秧割完了,胖嘟嘟的红薯在土里顶出了包,有些心急的脑袋已露出地面,那一个个隆起的小土丘,远望像土地的疤痕,实则是时光的馈赠。和人一样,出头的未必都是真的好,那些深埋土壤、让更多小红薯踩着它的肩膀露头见世面的,反而像个“巨人”,这样的红薯让人肃然起敬。
出红薯不能用锄,得用三叉耙。俗语说:“做瓦靠坯,红薯靠灰。”父亲把所有的草木灰都撒进红薯地,让黄沙土变得更加松软,出红薯变成了一件简单的事,用三叉耙在适宜的位置锄一下,轻轻抓住红薯剩余的秧藤,慢慢摇晃,再往上一扯,大大小小的红薯便拖家带口地被拔了出来。被带出来的泥土“簌簌”地往下掉,那声响叮叮咚咚,又绵绵软软,像是红薯们为自由而欢呼。红薯出完了,顺着田垄一字排开,如幼儿园排排坐的小朋友,那样子憨实可爱得很着呢!
装车时,必先在车底铺一层红薯秧,这是防止乡路颠簸磕伤了红薯们,农人对果实珍惜着呢!车装满了,在上面也要铺上一层,这样看来,底下的那层秧成了褥子,上面的是被子,红薯是土壤新生的孩子,那架子车是摇篮,它们尽可以睡一个安稳的大觉了。我和弟弟还小,被父亲抱起,安置在最上面,一路风轻云淡,我们成了车上两个最大的红薯,快乐的红薯。
刚收回家的红薯往往还来不及储存到地窖里,便堆放在院子里、屋檐下或堂屋的角落里,母亲挑出来一部分洗净,切成薄片,用铁丝穿起来挂在通风处制成红薯干,剩余的大部分则储存在地窖里,还要挑出一些上好的红薯专门存放,留种以便明年育秧。幼时吃食不多,去上学时便挑个红薯带在身上当零食吃,最好是黄瓤红薯,也叫鸡蛋黄红薯,吃起来比梨子还甘甜可口,如果挑了白瓤的,生吃起来就略硬,口感上就远不如黄瓤的。
红薯在土里时,红薯秧把它们安稳地藏在身下,挡了所有的雷雨风霜。红薯出了土,红薯秧甘当“棉被”,一路呵护,竭力给予它们最后的温暖。红薯秧和红薯都是土壤的孩子,本是同根生,可红薯秧却把红薯当孩子一样照顾了整个季节。最后,红薯秧被搭在墙头晾晒,风干后打碎成糠,用来喂猪喂牛喂羊。我们挑选了较长的红薯秧,从墙头拉下来,把叶子捋掉,用来当跳绳。叶柄弯折做成步摇、项链、脚链和手镯,一根红薯秧,就又承载起了乡村女娃们最初的少女梦。
祖父靠红薯度过饥荒之年,每每提及,浑浊的眼睛都被清泪濡湿。父亲少年时在外地读书,为了省口粮,去学校时总要背上半袋红薯,因此父亲对红薯怀着深深的感情。记得有一年,父亲种的甜瓜遭雨淹,片瓜未收,无奈改种红薯。因前期肥料足,土壤松散,墒情又好,红薯大丰,个大瓤甘,绵甜可口。丰收了却苦无销路,父亲发了愁,我有好几天夜里见他坐在院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闪着橘红的火光,像夜的眼睛。好在,那时在孟庙卫校教学的表姐帮忙将红薯推荐给了校食堂,父亲开着拖拉机,每周往学校送一车,红薯价格压得很低,除去往来油费和成本,根本不挣钱。但他心里仍然高兴,因为他的劳动果实没有被糟践,这是黄土地里刨食儿的农民骨子里的质朴,他们不是商人,利不唯是。他的红薯吃进了莘莘学子的肚里,想到这儿,他内心甚至还有点骄傲。
幼时每逢冬日下雪,母亲便蒸上一锅红薯,烧一锅清淡的白菜汤,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蒸红薯,喝着白菜汤,暖意融融,人间烟火在此,世间温情亦在此。平日里,三餐饭后,灶膛地火未熄,父亲母亲便挑三两个中个儿的红薯埋进去。我和弟弟放学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跑进厨房,用烧火棍将红薯从灶膛刨出来,地火已熄,草木灰余温还在,温暖的红薯,温暖了我们冻得通红的小手,通过脉络传递,也温暖了我们年少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