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营

娘去田里插秧。家中猪栏留下三头小猪。娘说：石榴儿，放学记着打猪草，顺便带上羊去蜈蚣渠，把羊喂得饱饱的。

村南三里蜈蚣渠，水丰草肥，是打猪草的好地方。

石榴长喜子两岁，身子弱，精瘦，风一吹，就要倒。喜子长得墩实，比石榴低一个头际。石榴读初三，喜子读初二。放学了，喜子跑得快，到家就收拾起镰刀竹筐，一耸肩，说：姐，今年你要中考，在家好好复习功课。

石榴不依。喜子顽皮，揪过两根稻草，张口用牙切断草根，齐齐窝在手心：抽到长稻草算赢，赢者说了算。

石榴抽三次，输三次。喜子返身操起系牢的两个大竹筐，稳跨在头羊脊背，不忘把课本掖进去，回头一笑，蹦跳着赶羊奔向蜈蚣渠。

那一年，石榴参加中考，收到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娘喜上眉梢，愁却隐上心头。这一年猪瘟流行，娘合计好供姐弟的学费打了水漂。卖了羊，仅能供一人的学费和生活开销。

石榴喜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作了难，琢磨两天，唤齐了姐弟，要做一个决断。谁去上学？娘一咬牙：抓阄。

喜子找来纸笔，划上圈儿，揉成两个卵：抓到圈儿的去上学。娘不忍看，背过身。喜子让姐先挑，石榴抓起一个，打开：是一个圈儿。剩下那一个，被喜子丢在一边。喜子扬起脸，说：娘！姐身子弱，我身体结实，外出打工也不愁饭吃，就让姐去上学。

石榴鼻子一酸，泪花欲溅出眼眶。

那一夜，娘啜泣一夜，石榴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喜子偷卷起行李，跟上村里的建筑队，去了县城。

六年，石榴读高中，上大学。喜子在建筑队做工，供姐读六年。

喜子脑瓜灵活，在建筑队上，学会了建筑设计，后两年，还办起了建筑设计公司。

六年里，娘在家里，没敢闲着，喂了几头肥猪，攒点小钱，要为喜子盖新房娶媳妇。家里农活多，杂乱，前三年，娘腰膝酸软，尿血，全身肿。去医院检查，得了慢性肾炎。娘却不愿赋闲，固执地到田里插秧，去村外蜈蚣渠打猪草，扯上羊去放羊。石榴大学毕业这年，娘在蜈蚣渠正打猪草，忽然晕倒在地，人事不省，送到县里医院检查，医生说，她这是患了尿毒症，得换肾。如果不换，最多活得到明年。

换肾，要三十万。娘心疼，嚷着回老家：人老了，身体部件不行，换了肾也活不过三五年。

喜子说，娘只有一个，砸锅卖铁，也得挽回娘的命。

喜子转让了公司，取出娘攒的盖新房钱，亲友又借了个遍。钱凑足了，还要有肾源。

石榴喜子在医院做过检测，两人都符合肾源匹配，就等做移植手术。娘死活不同意。

喜子跪下了。石榴跪下了。

娘执拗不过，掩面哭泣。

谁来捐？喜子找来纸笔，做成两个阄：谁抓到带圈儿的，就由谁来给娘捐肾。

喜子让姐姐先挑，石榴抓起一个，是空的。剩下那一个，喜子不抓了。喜子对娘说：这个肾，由我来捐。说着，喜子还攥紧拳头，把自己肩膀擂得梆梆响：娘！你看，喜子的身体比姐硬实。

石榴不同意，喜子坚决不让，姐弟俩抢着要给娘捐肾。一时争执不下，最后喜子气得转身冲出病房。

病房门口，刚好走来主治医生，被喜子撞个趔趄：喜子，你……你快推着娘去做肾源匹配检测，医院刚接到红十字会电话，说有一个癌症晚期病人，志愿将遗体捐献医学研究，她的肾，如果配型成功，可以马上给你娘做肾源移植……

在推着娘去手术室的路上，娘看看喜子，又望望石榴，哽咽着对石榴说：六年前，你上高中那次抓阄，娘后来捡起喜子丢弃的那个阄看了，也是一个圈儿。为了让你读重点高中，那次抓阄，喜子有意做了两个有圈儿的阄…

娘双唇嚅动的话语，如一声闷雷，惊得石榴儿一阵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