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安小悠
一
春天来的时候,在颍河堤上举目远望,一马平川的滩地成了一块苍绿的毯子。新草从枯黄的旧草丛里冒出青芽,在初春万物依旧枯败荒芜的时节,那抹灵动的绿意,像个阳光的传说、黄土的传说、风和雨露的传说。雪在暖风里融化,滋润着一根根苏醒的麦苗。这些麦苗,拥挤着在雪被里躲了整个冬天,才睁开眼睛,依旧不知谦让地拥挤着,在春风里好奇地注视着阳光和雨水,注视着河滩里吃草的洁白羊群,注视着从头顶不时飞过的南归燕。稍有暖意就蠢蠢欲动,做着长高、变壮、开花、抽穗的美梦和准备。
春风挥舞着长袖,从颍河之阳挥至颍河之阴,继而弥漫每一寸颍川大地——颍河流经之处的平滩,不叫它颍川,又叫它什么更合适呢?暖风吹开经年的残雪,将春天的姹紫嫣红沿着河流均匀地泼洒,于是,花袭满坡,草绿两岸。春天多嫩呀!随处择一茎草,摘一朵花,一掐就能掐出水来,甚至白羊的蹄子,甚至山羊的胡须都沾染了春天鲜嫩的色泽。
当阳光够烈、风够暖、河水绿如蓝的时候,颍河两岸的白杨树将积蓄了整个冬天的力量和气魄全拿出来,先由一个句号般的墨点裂变成一个逗号般的绿点,继而如花苞微吐,“哗啦”一声抖出一个心形的翠叶,像是对季节的问候一样轻柔,当打过招呼,它们便呼呼啦啦,爱心泛滥如潮水,在枝头绽放出无数绿色的爱心之叶。那时树下的野草也没闲着,阳光从树梢洒下,遍地黄色的花儿、粉色的花儿、蓝色的花儿、白色的花儿从太阳的光晕里绽开,仿佛拥有某种神力。
就是这种让人心生震颤的神力——这是季节的神力,处在这样的情境之中,我竟然有种往返远古的恍然,仿佛莽莽天地间只剩下我。我想引吭高歌,像穿梭柳林的黄鹂,像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像千里啼绿的黄莺。当春满大地以后,便没有了这种感觉,人总是对乍然相见的美好心生震撼,熟视后又总是无睹。
那些花儿大多没有名字,或者只是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可又为什么非要知道它们的名字呢?它们曾以最美的姿态在我的心房和记忆之海中摇曳,就够了。我们活在俗世之中,从出生便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作为存活在世的记号,可多年以后,又有谁记得这些名字?记得这些符号呢?
二
然而,还是有一些祖祖辈辈都叫得出名字的花,像蒲公英。在颍川大地上,到处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在河畔、路边、麦田四周、沟渠中,纽扣大小,黄色的菊状花瓣。从丛心中抽出一根细长的花茎,顶着一朵小花,也有从丛心抽出两三条花茎的。最下面的叶片摊开,几乎成匍匐状,仿佛要牢牢抓住大地一样。从三月开至九月,都能见到蒲公英的花,鹅黄花色,让人心生温暖,像凝成朵的春阳,像一个迷离的梦境,干净、朴实,不做作、不娇气,像乡野的女子。
因随处可见,物以稀才为贵,所以,尽管它们美则美矣,亦有药效,也只能开在寂静的田野中。没有显赫的门第,又无贵花名草提携,任何草木界的殊荣,都轮不到它们。小小的蒲公英,到了秋天,化成一把把白色的小伞,随风飞去。花期受到的那点冷落,换取这一刻的悠然飞升,是多么划算的一笔买卖。
在布满我之足迹的颍川大地,同样也布满了无数先民的足迹,无数羊的足迹,无数牛车碾过的足迹,车在路上留下深辙,牛在路边留下粪便,从无法确切记载的年代肥沃到了今天。最让蝴蝶和蜜蜂、彩蛾缱绻的不是蒲公英,而是蓟草,开出丝缕状的紫红色花朵,蝴蝶栖上就不肯走了,它们将两片翅膀合起来,全身心沉醉在蓟花的芬芳里,用食指和拇指一捏便能轻易捉到。我一直觉得蓟是《诗经》里的草木,它的花香清而雅,是花香亦是药香,有上古植物的芬芳。因生命力顽强,身上有刺织的铠甲,才一路跋山涉水,从历朝历代的翻云覆雨中绵亘至今。除此之外,还有荠荠菜洁白的小花,婆婆纳灿如繁星的小蓝花,还有打碗花粉色的喇叭状小花,都朴实而不缺生动地开在这片大地上。
我用心爱着这片土地,却从未丈量过这片土地。因为早有先民丈量过,并划分为三大块,以面积命名为三十亩、四十亩、五十亩,三者之间并无明显分界,三十亩和四十亩以一条河沟为界,四十亩和五十亩以一条田间小路为界,南邻颍河,东到一条长渠,西和北我从未曾抵达。三十亩和四十亩以种植农作物为主,五十亩是苹果园,苹果花开时节,看花的白与云的白接洽,天和地仿佛相连,充满无限的迷离和梦幻。
那时我常骑着自行车在这片大地上往返,在家与学校之间往返,我喜欢站在脚蹬上,让风迎面吹过我的整个身体,那风里带着温暖,带着甜蜜,混合着花香幻化成一种极为清新的生命气息,把体内细胞群间的缝隙填满,生命初尝圆满。我忽然间似乎懂得了,如今许多无厘头的怅然若失,皆与都市生活的繁杂忙碌有关,我们身陷钢筋水泥浇筑的堡垒里,片刻不得空,已没有时间去问候一朵春天的花,让花的芬芳缝补心灵的缺失。
三
据史料记载,岳飞曾率领兵马在颍川大地上驰骋过,他怀着悲愤用枪头在石碑上刻的字,千百年来仍旧震撼着我。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曾在夕阳之下,在我此刻停留着的地方喂过马,在颍河之畔饮过马。即便他因战事紧张,无心留意沿途的水草丰美,但马儿会忍不住,这些原本就属于草原的生灵,因为人类的缘故才不得已将悠悠吃草的闲庭信步转变为沙场的奔腾骁勇。此刻也要停下来歇一歇,水和草是战马的四面楚歌。
历史上的故事,会增添大地的厚重,住在历史深处的草木,会让历史复活、返青,化成风、化成雨、化成乐章,在这片大地上永久地传唱。热爱着这片土地的人,心里一定不会荒芜,是一片草青花红之境,如颍川大地的春天。像这样的时刻,我重新回到这片颍川大地上,注视着那些缤纷在我记忆里的花花草草,我长久地注视着它们,心底叩响澎湃的弦歌,却吐不出一个音符,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我不太愿意过多写颍河,因为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它的上游被严重污染,水黑如墨,翻滚的白色浪花把臭味传播很远,我们从桥上掩鼻匆匆经过,救不了一条鱼和一只虾,也救不了它流经之处的一寸土地。河流沿岸的良田全靠颍河灌溉,那污水流入田地,通过每一季庄稼的轮回,又流进我们的身体,好在,后来河流经过治理,已好转很多。
河滩里,羊群和鸭群成了一种流动的花朵,当我的记忆打开闸门,那些羊啊鸭啊,便一拨一拨从时光的深处奔来,从春天奔来,它们欢腾着,吮吸着雪化的清水,啃食着成片的春光。那是母亲向我描绘出的风景,像一幅风景画镌刻在我的心头。羊把粪球落在草丛里,像是大地的黑扣子。很多时候,即使身处异地他乡,想起这些,内心总有一股暖流涌起,或酸了鼻子,或湿了眼眶。继而便会不自觉地想起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在这片颍川故土上,我爱着一草一木,万千生灵,不管是来自远古,还是生于今朝。当我的手还能拿起笔,便为它写;当我的喉咙还能唱,便为它歌;当我的双脚还能走,便为它奔走。除非有一天,我不能写不能歌不能奔走,那么我的灵魂将化成一缕风,在这片大地上永久地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