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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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21日 星期

小满记忆


■特约撰稿人 余 飞

二十四节气中有小满一说。其含义是夏熟作物的籽粒开始灌浆饱满,但还未成熟,只是小满,还未大满。农谚说的“小满小麦粒渐满,收割还需十多天”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离小麦成熟还得十几天,小满前的这段日子就有了许多空白需要填充。日子的空白还好打发,数几次“日头落,狼下坡,逮住小孩当窝窝”之类的民谣,再睁几次眼闭几次眼甚至连梦都不做也就过去了。然,那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如何让前心贴了后心的肚皮鼓起来,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村人生性务实,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填充那呱呱直叫的肚子。这个时候,北方的农村会流行许多关于这个季节的农谚,而其中流传最多最广的就是“小满见三鲜”之说。至于是哪三鲜,说法不一,有的地方说的是“黄瓜、蒜薹、樱桃,但俺这一片说的却是新蒜、“碾串儿”和黄瓜。“四月八儿,嫩黄瓜儿”,小满前后,头茬黄瓜带露摘下,咬下一口,口中溢满带点甜的清香,怎是一个“鲜”字了得?而大蒜于此时地上杆枯地下实丰,土中刨出,去皮则晶莹如玉,辣中蕴甜,当然也可以当得一个“鲜”字。过去的农村,在这个时候吃的粮食青黄不接,吃菜除了地里挖的野菜外,许多日子就只能砸点蒜汁下饭了。而这被冠之以“鲜”字的新蒜,不但可以佐餐下饭,更具解毒之功效。丰年时的村人不吃当年打下的麦,就是因为新麦吃后容易肚胀。这个时候,用不熟的大麦磨出的“碾串儿”,虽然能在这断粮之时填充一下空空的肚子,但吃多一点就会让人撑胀难忍,新蒜就在此时显出它的奇效来了,“碾串儿”就蒜瓣,一口胀气随大蒜气呼出,立时毒解胀消。那时的乡村常常会在这个季节响起小贩“换棉枣儿——”的吆喝声,村人多会用头发或者其他东西去换几粒回来,此举自然也与“碾串儿”有关。“碾串儿”磨出,新大麦的麦芒虽经火燎但仍会有些残留随麦糠粘在温湿的“碾串儿”上面,而此时已经饿得喉咙里能掏出手来的孩子们,自然是顾不了许多的,抓起磨盘上的“碾串儿”就往嘴里塞。于是,麦芒卡了咽喉的悲剧就时不时地发生了。再于是,刚刚换回的“棉枣儿”就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被卡的喉咙也就因为它的适时登场而化险为夷了。“棉枣儿”产于豫中南浅山,以其形而名。这东西从地下刨出,经一夜大火煮后味甜却极粘,孩子咽下它,咽喉里的麦芒就会被粘下。之所以在说所谓的“三鲜”时提到“棉枣儿”,就是因为它、新蒜和“三鲜”中的“碾串儿”就像中药里的药性配伍一样,是天然的绝配。农谚中之所以把”碾串儿”、新蒜和黄瓜并列冠为“三鲜”,且口口相传至今,是因为我的父辈们在长期的生活重压之下寻觅着一抹亮色吗?抑或是生活的地域限制了他们的见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肯定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所谓的“地三鲜”“海三鲜”“菜三鲜”,甚至连饺子馅也有“三鲜”。可见关于“鲜”的概念也是因人、因地、因时而异的。

农谚里说的“三鲜”中,黄瓜和新蒜到了现在可谓是司空见惯,自不必多说。但“碾串儿”这一“鲜”对现代人来说,完全就是个陌生的词汇了。五十岁以下的现代人不要说见过,甚至听到者也不多,至于说能果其腹,知其味者那就更少之又少了。

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中,落后的农耕方式和贫瘠的土地,几乎一成不变地给人们生产出来一个让多少代人都痛入骨髓的词汇,那就是“饥饿”。人在饥饿的时候,是没有闲情逸致去琢磨食物的鲜与不鲜的,在水里泡了几天的死猪娃,尚且被堂哥捞出来开膛破肚洗后煮了,喊我们几个饿得眼都发绿的小伙伴大快朵颐,可见这个“鲜”字,在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出现在村人的字典里的。然单单在“碾串儿”上加上一个“鲜”字,这个在村人的脑海中几乎是不存在的字眼却毫不吝啬地给了它,可见这东西在它存在的年代对村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多么难以忘怀。“碾”,自然是乡里随处可见、用来碾米的石碾,而这个“串儿”则是观其形而用其字了。但我认为用“虫儿”更准确。所谓的“碾串儿”,其实就是用已经饱满、但还未收割的大麦割其穗再燎其芒,然后在石磨上如磨面般磨出的一种可以速食的吃食儿。说是磨,准确地说应该是挤压,不成熟的大麦是磨不出面或嗑不出麦仁来的。把用火燎去麦芒的大麦连壳倒入磨眼,再由人推或是套上牲口拉着磨转动,在磨的周遭便会有一条条软软如虫子般固体的麦浆滚落下来,这些现在被我称为“固体的麦浆”的东西就是所谓的“碾串儿”。由八成熟的大麦磨出的“碾串儿”一嘟噜一嘟噜从磨中落下,再一点点堆积在磨盘上,落下时似在微微颤动,宛如现在才能见到的活体的虫状果冻,晶莹透亮;闻之味散清香,香含麦甜;观之青中泛黄,黄中透青,再吹去覆在上面的麦糠,完全就是一堆儿堆儿肥嘟嘟、软绵绵的虫儿呈现在了磨盘边已经急不可耐的村人面前。这时的推磨或套磨人一定会抓起一把,甚至来不及吹去上面的浮糠就塞入口内,嚼来软香筋道的同时,麦香也沁入心肺,饥不择食的含义便在此时得到了最准确的诠释。所谓的“鲜”,大概就是在打了饱嗝之后在嘴里久久徘徊不去的余香了。

其实,这个“鲜”字不合时宜的运用,又何尝不是村人面对不堪忍受的苦难做出的一种无奈的排解呢?他们的内心深处应该有着一种与生俱来,且浸淫在骨子里的坚强,外在的表现就是随处可见的苦中作乐,即便是在生死线上挣扎,也能呼之欲出并且要竭力的维持。我的一个老姑家当时穷得一笤帚就能扫个干净,老姑父就从野地里拣回两只不满月的野兔娃抱回家来,想薅点野草喂大好换点粮食,让我那几个满脸菜色的表兄弟增加点营养。然,就在端午节前我去他家走亲戚的时候,因为新打的麦子还没有分到他家,他吩咐老姑去邻居家借碗面招待我的同时,还大咧咧地让比我大不了两岁的表哥,把两只不到半斤重的小兔敲死炖了,说不管怎么我也是客人,待客没有荤不中。他说这话时为了不让我阻拦竟还故作轻松道:“不就是个玩意儿嘛,正好他弟兄几个玩烦了,你们就把它吃了罢。”我当然拦住没让表哥把小兔敲死,却莫名其妙的对老姑父表现出的那种即便是饥饿也消灭不了的虚荣很不以为然。当时老姑父给我的印象就是“癞蛤蟆驮个坯——强撑”。

大概是十五六年前,老家来人捎信说老姑父死了。据说死的时候他家的日子虽然不像以前那样一笤帚就能扫光,但与那些已经富裕起来的村人比还是有很大的差距。让我想不到的是,他在死前却是留下了这样的遗憾:“这么好的福就是不让享了吗?”曾经被我认为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姑父,竟然是在他对生活充满着无尽的眷恋中离开这个世界的。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的心里竟突然对他、对他那一代人涌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愧疚:那曾经被我视为廉价的虚荣,又何尝不是他们用生命支撑的一种自尊呢?又何尝不是为了稀释苦难而延续生命的一种活法呢?于是,我开始对我的父辈们那些并不是刻意表露出来的活法有了发自心底的尊重;我知道那是一种精神,就是这种精神支撑着他们在社会的最底层一代一代的敷衍生息,直到现在,再到未来。

小满似乎就是为了诠释这样的一种精神而来,更为延续这种精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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