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安小悠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一到麦子成熟的季节，辽阔的麦田就多了一种丰腴的厚重之感，仿佛那麦田真成了湖成了海，晓风吹着，麦浪轻轻翻滚，就如同那湖或那海“浮悠浮悠”地想要溢出水来一般。农作物的丰厚是上苍赐予辛劳农人的回报，亦是季节给予农人辛勤的嘉奖。

我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父母头戴麦帽，脖搭毛巾，“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执镰割麦的画面，在我脑海里几近模糊。我能记得的是一大早，母亲用塑料壶装满白开水，用笼布包几块馍，洗些黄瓜、番茄装进提篮里，借着清晨的凉意，和父亲一起下地割麦。麦芒被露水浸润，割时不扎手。午时收工，因麦穗被阳光晒焦，一碰就炸，落入土地的麦粒就像汗水入泥，农人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当大人们从田间退出，聚在地头的树荫下喝水吃东西，如同树上停留的小鸟，聊些与农事相关之事，做短暂休憩。

相对人工镰割，我印象最深的是红拖拉机头挂一台收割机在田间奔忙的画面。那旧式割麦机只能把麦子割倒，匀铺两旁，需人捆成束装车拉往麦场。麦场是提前造好的，每户皆有，收割后的麦子要拉到场里进行碾压、脱粒、扬净、晒干。不像现在的大型收割机，史前巨兽般将麦子吞进大嘴，须臾留下麦粒，吐出麦秸，人只需拿蛇皮袋站在地头等着即可，每亩费用大概百十元。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用收割机割一亩地的费用在15到20元之间。那时只有田间地头部分小块地，实在搁不住用机器来割，才用镰割了。

麦收时节嘈杂、忙碌，拖拉机载着旧式割麦机在田间割麦“突突突”的声音，或拖拉机满载麦子行进在路上的“突突”声，以及拖拉机拉着石磙在麦场上碾麦子的“突突”声，与其他“突突”声不同，那里夹杂了石磙转圈时的“吱扭吱扭”声，还有镰刀“霍霍”的声音，打麦、扬场的声音以及人来人往的声音……一派“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的境况，一直要忙碌到夜半时分，田野才恢复宁静，大地的呼吸在晚风中渐匀，辛劳一天的农人睡着了，胸膛保持和天地一样的起伏。

孩子们放麦假，除为大人做些“荷箪食携壶浆”之类力所能及之事，还要拾麦，去收割完的麦地，或跟在拉麦拖拉机后边，捡些因道路颠簸而抖落的麦子，干燥的路面在脚下溅起一股细土，土里的干燥和麦熟的气息弥漫着……那画面与老白所述“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的唯一不同，即是我们拿的非“敝筐”，而是蛇皮袋。有时连袋子也不拿，把遗穗一把把捆扎成束，大约一抱之量时，便抱往麦场找大人“邀功”，那质朴的小脸晒得像个红苹果，汗水顺着脸颊流下，将头发濡湿成一缕黑线。通常换来两句口头奖励，偶尔奖块雪糕，那孩子们就不只是满足，而是飘飘然了。

麦收期间最怕遭遇阴雨，小麦正青不熟，割吧，影响产量！不割吧，影响种秋。让农人极无奈，像老天故意难为。记得有年黄昏，突然乌云压境，狂风四起，不久电闪雷鸣，蚕豆般大小的雨滴千军万马般向大地袭来，瞬间，雨滴在地面上砸出凹痕，尘土与破碎的雨丝四处飞溅。父亲来不及披上雨衣，一手持铁锨一手夹着一块塑料薄膜朝麦场奔去。麦场上有未碾的麦垛，有碾好还未来得及扬净的麦子，大雨在冲刷，那堆麦子被冲出了数道口子，水流裹着麦粒，想要把它带到远方，父亲用铁锹及时截流，我配合父亲将塑料薄膜盖在麦堆上。那场雨来得快去得更快，甚至我和父亲还未来得及将塑料薄膜的周围用砖块压实，雨就停了……老天发泄一通痛快了，却给农人带来诸多麻烦，要等麦场晒干，才能把麦子重铺晾晒，要等麦地晒干，拖拉机才能进地收割。如果雨后即霁还能补救；如果连天阴雨，碾下的麦粒起热发霉，未碾下的麦粒在麦穗上重发新芽，那就不止让人无奈，简直让人出离愤怒了。

除了“尽人事听天命”，农人还能如何？当麦子被收割完毕，拉入卖场、碾压、脱粒、扬净，并在麦场上摊铺均匀，晒至牙咬“咯嘣咯嘣”响的程度时灌袋入仓，整个过程需持续个把月。之后“其始播百谷”，秋种早播一天好得多。下过几场雨，墒情尚可时，田野便呈一派秋种之景。不几日，秋苗从麦茬间竞相露出，当绿意成垄，便自然成诗，那是与麦子成熟之际的丰腴厚重截然不同的清新婉约，常常让人心生欢喜。和秋苗一起发芽的，还有田间垄头遗落的麦粒，那针状的嫩芽繁衍而出的绿意，农人见之会发出无可奈何的喟叹和“暴殄天物”的痛惜。

又逢麦收时节，清风送来阵阵麦香，偶闻布谷声声，在立着稻草人的地头盘旋着，不敢栖落，又不甘就此飞走。我站在麦田阡陌之间，想起以前的岁月和农人的辛劳，内心翻涌着一种理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或许那并非惆怅，而只是与如今的幸福生活相比之后，不自觉生出的一种“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的感慨，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