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安小悠
从我家大门出来,顺着巷子往南走五六米远,左手边便是一堵土墙。谁也不知道这堵土墙是谁砌的,打我记事起,它就立在那里,挨着巷子的一面被人和动物以及车辆有意无意间磨损了不少,土墙里掺着的麦秸显露出来。我有时无聊,就用削铅笔的小刀刮过墙上的土,还用红砖头块在墙身划过深深的沟壑。我日日从土墙旁经过,衣服上带着从它身上蹭下的黄土粉去上学。土墙像我的朋友,那点黄土粉是问候,是嘱托,让我感到踏实和安宁。
土墙只是用黄土掺了麦秸做成坯子砌成,未经窑火锻造,自然无砖墙坚固耐用。好在土墙旁长着一棵枣树,一年有三季,枣树用它繁茂的枝叶替土墙遮挡日晒雨淋,霜侵风蚀,得枣树庇护,土墙相对安稳,却不是绝对安稳。我们越长越高,土墙却越来越矮,像经历了漫长岁月的老人的腰杆,终于不自觉地弯下去了一样。在土墙的一角,不知被多少孩子机敏灵活的四肢蹭过,也不知被多少鸡、鸭、鹅的羽毛扫过,更不知被几头生虱子的猪蹭过痒痒,磨得溜光发亮。
应该是秋风带来的一粒蒲公英的种子,栖落在墙头,春天发了芽,立夏未到便开出两朵鹅黄色的小花,随风摇曳着,像烛光,更像迷你版的小太阳。当我驻足凝望它们的时候,常常觉得胸中有希望的火苗在跳动。几阵夏雨过后,土墙在潮热的气候中孕育出一层苍翠的苔藓来,青苔到了冬天就变成黑色,在阳光下闪着温和的暖意,尽管冬日严寒,倚着土墙根晒太阳,阳光照射在身上,我们置身于一个温暖无比的世界之中,如同幸福的幻境。
沿着土墙根左拐,是一个四方的很大的枣园,是我孩提时的乐园。枣园里一共有三棵树,一棵椿树,一棵榆树,之所以称之为枣园,完全是我们小孩子对枣树的偏爱,谁让只有枣树能结出又大又甜的枣子,椿树和榆树却不能呢?椿树和榆树的树干高大笔挺,叶满时节像两把巨伞,遮蔽枣园上方的一大半天空,枣花开放时节常见成群的蜜蜂穿梭其间。夏天树丛蝉鸣阵阵,却不见蝉,偶尔用长竹竿敲打树冠,三五只蝉便挥斥着透明的翅膀直冲云霄而去。等到枣树结了青果,风吹之际如同风铃晃动,声音不经耳朵却直抵内心。
说枣园空旷,是从空间布局而言,撇开这点,它又实在算不上空旷。尤其是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另一条巷子滚过来一方废弃的石磙,又从村头水沟里捡回来一方磨盘,枣园在空间布局上也不显空旷了。石磙和磨盘附近常见蜈蚣和蚂蚁,还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虫,如果不小心碰到它,手上便会沾上难闻的臭味,洗也洗不掉,要好几天才散尽。椿树上的花蛛很漂亮,它们喜欢吃树干上流出的透明胶质。枣园西南有个废弃的红薯窖,多半已塌陷,据说里面埋着宝藏,我们一直想挖开寻宝,却常因工作量太大负荷不起而放弃。
石磙运来之后我们想尽一切办法都不能把它立起来,最后是九帮我们立起来的。九是村里的傻子,傻子总有股子憨劲儿,要不然,谁能单个把石磙立起来呢!说九是傻子有些刻薄,他虽是光棍一条,但有自理能力,用土话说,算个半熟。因为他会做饭,但饭做得像猪食,衣服也常洗,却从没洗净过。他还会建房,他原本有个小房子,在枣园北侧不远处,房塌后,他就在附近挖了一个坑,在上面用塑料布搭帐篷,门口还挂了帘子。在小孩子眼里,那是一个很酷的与众不同的房子,那帐篷的穹顶像个城堡。可一连几天暴雨过后,雨水倒灌,他的“新居”被雨水完全抢占了,那天他蹲在石磙上,看着他的全部家当被淹在水中,竟然还露出了笑容,也许,半熟和傻子一样,不但劲儿大,而且没有悲伤。
巷子的路面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暴雨时节小巷变成一条流动的河流,父亲在巷子中间铺了一溜儿青土砖,一步一块,为了方便我们的小脚,父亲铺砖的间距相对紧密。一条相对直溜实则歪扭的砖铺小路,像山涧一条窄细的小溪,又像沙漠中一道狭长的绿洲。雨后的巷子是一个仙境,路面上的杂物被冲刷殆尽,只剩均匀的一层细沙,赤脚踩踏如临沙滩,如沐云端,蜻蜓颉颃翻飞,彩虹横贯在空中,与苍翠的枣树描绘着同一幅油画。我们在枣园玩耍,心中温暖而喜悦。
枣子成熟的季节,整个枣园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甜气息。有一年,姐姐照例给我们打枣子吃,她手拿着长竹竿,刚抬起头,还没打下一个枣儿,一只鸟儿便投掷下来一泡粪,不偏不倚地落在姐姐的鼻尖上,起初她以为是一滴雨,却不承想……她又羞又气,骂完那只鸟后扔下竹竿就跑去洗脸。这个由一只鸟带来的小趣事,我至今记忆犹新。每次仰脸打枣时,心里免不了担心自己的鼻子,并防患于未然般闭紧嘴巴。
秋天枣园的地上会铺满苞谷,靠墙的四周堆放苞谷秆或高粱秆,由此也引来了无数蟋蟀和蚰子,在夜半清晨此起彼伏地不间断地歌唱。我们折了苞谷顶端的花棒秆,裁成均匀的棍子,玩“挑棍儿”的游戏,或者将高粱秆劈成细篾子编笼子,将逮到的蛐蛐或蚰子放进去。月光如水的夜晚,我们在枣园玩“吉吉林,砍大刀”,或者藏老猫儿,直玩到大人们呼唤回家睡觉的声音才结束。幼时没有一个像样的玩具,在枣园玩闹的那些时光丰富而充满乐趣,如今,即便玩具堆积如山,我们却如孤岛般,很难再寻到那种单纯的乐趣。
冬天,除了我们在枣园打雪仗、堆雪人的日子外,很多个天寒地冻的日子,枣园都是沉寂的。偶尔,会有几只出来觅食的喜鹊或麻雀,停在光秃秃的枝丫间,机警的小脑袋四处寻觅,在枣树的最顶端,每年都有一些遗留的枣子,在冬天浓缩成一粒粒干瘪的红豆。当这些“红豆”沾了一点点雪,便尽显大自然的诗意,红心一点白,是季节的表白,是经年的相思。冬天过后,雪化了,在土墙头濡湿了一片,像婴孩胸前淌着的涎水。
从土墙根到枣园,在枣园里度过的无数个打着闹着的欢乐的日子,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光,一直温暖和闪耀着我后来的岁月。当生活中遭遇坎坷、曲折、磨难的时候,只要想起那开在土墙上的蒲公英,想起秋天枣树上香甜的枣子,心中总会豁然开朗。虽然,时至今日,土墙早已重新沦为黄土,在枣树扎根的地方盖上房舍,枣园永不复存在了,一如远去的童年一般,可镌刻在我心上的土墙和枣园,是要记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