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
老姨老了。
她的老似乎是在一夜之间。
此前几年,姨夫或躺在床上,或坐在藤椅里,大小便失禁,全靠晚辈伺候的时候,老姨还是家里的掌舵者、主心骨。不想,转眼之间,就走了和姨夫一样的“老”路:失忆不认人、站不起坐不稳,大小便失禁、整夜哭闹无常。
老姨膝下二男四女,都已成家立业。早年,在这个大家庭里,姨夫是“脸朝外”的人,他是国家干部,在县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老姨主内,在家里有一份不轻的家务。我的记忆里,老姨似乎从没有悲伤过,一直都是高门大嗓,一如她高高的个头和张扬的性格。在她眼里,不行的事,谁说都没门;她认准的事,谁也别想阻拦住。所以,即便在姨夫生病卧床、全家因为拆迁住进小区的时候,周边的小孩儿看到她都有点胆怯:这个老婆可厉害!
老姨姊妹三个,她最大,母亲最小,中间是老舅。
记得小时候,老姨说起我母亲,她说:“你妈啊,是我给她拣了条命。”
原来,母亲来到这个世界那年,正是姥爷家生活最窘迫的时候,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因为营养不良,从落地就极小而瘦弱,连哭声都没有。姥爷看看是个丫头片子,说:“养不活,给扔了吧。”姥姥舍不得,哭了。姥爷看姥姥难受,也跟着难受,下得了决心下不了手。最后,姥爷指使大母亲六七岁的老姨:“群婉(大姨的小名),你去找个坑给埋了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六七岁的老姨已经明白了事理,她擓着篮子出了门,篮子里放着刚刚出生、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的母亲。
老姨来到村外的娃娃坑。这里是专门埋葬夭折小孩的地方,不远处还有被野狗扒拉出来的死小孩的骸骨。看着这瘆人的场面,她害怕了,也犹豫了。她想碰到一个好心的大人,那样可以求求人家,将这个小妹妹送给人家抚养。
不巧的是,她没有看到一个大人。就在她左顾右盼、焦急等待的时候,母亲有了哭声,老姨又把篮子擓回了家。
“伯、娘,别扔俺妹妹了。她活着哩,我会喂她吃的。”老姨央求姥姥、姥爷。
就这样,母亲得以活下来。后来,母亲多次说,是她姐把她伺候大的。
各自成家后的老姨和母亲相距几十里路,还隔着一条大沙河,相见机会很少,即便回娘家,也难得相遇,所以老姨对母亲的牵挂无时无刻不体现在相聚时的短暂时光里。
但牵挂仅仅是牵挂,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相帮相助也往往是力不从心。
按照小孩子的思维,不论大人还是老人,不好的事情都不能跟他们说,尤其是惹了祸,更要背着大人。小时候做错了事,不敢给大人说,怕挨打受批评;到自己也成了大人,自己家的大人成了老人,有了不顺心的事还是不敢跟他们说,怕他们年纪大了,心理上承受不了。老舅“走”的那年,我们晚辈们就遇到了后一个难题:这件不幸的事到底对老姨和母亲说不说?说了怕她们感情上承受不了,不说怕她们日后留有“没有见最后一面”的遗憾。表兄弟几个商量再三,最终决定还是分别给她们两个说说,只是时机上要把握得当,措辞上要掌握好分寸。但说话的艺术再高明,时机选择再合适,也难以回避“老舅走了”这一残酷的事实。事情过后,老姨和母亲姐妹俩精神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缓过劲来。
母亲自小耳朵落下毛病,听力越来越差。十多年前,随着年龄的增长,给她配了助听器,但即使是戴着助听器,我们大声和她交流,她还时常领会错。不戴助听器的时候,只有借助书写。我们写,她看,然后她再回答。
一直生活在乡下的母亲,最近几年每次进城,一定要去看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姨。到了床边,母亲坐到老姨跟前,拉着老姨的手。勤快贤惠的表哥、表弟媳妇轮流伺候“走”姨夫,接着伺候老姨,室内收拾得没有一点异味,老姨也穿戴得停停当当。表弟故意问老姨:“老娘,你看她是谁?”老姨勉强抬起长久勾下的头,看母亲一眼:“梅英”——她认出了母亲。表弟媳妇开玩笑说:“到底是你的亲人。别的谁都不认识,俺姨你一眼就认出了。”“这才是亲姊妹。”表弟说。
母亲拉着老姨的手,就那么一直拉着,老姨重新低下头去,无精打采。两人说子女、说家庭,说健康、说生活,声音都小得出奇,但无论老姨说什么,母亲都能听得到、听得清。表弟说:“我很奇怪,俺妈声音那么小,俺姨都能听清。我大声给俺姨说话她都听不见。”我调侃:“她们俩一个是用心在说,一个是用心在听。这是失聪老人和失智老人的高端对话。”
按照老姨清醒时的说法,她今年八十五岁。曾经的青春、曾经的壮年,对外交给了生产队的集体事业,对内养育了六位子女。如今,她像榨干了汁水的甘蔗,剩下的只是干瘪的躯干、萎缩的小脑、多褶的皮肤、长斑的双脸和大小便都要人帮助的日常生活。
每个人都终将老去。作为一生的炫耀,或者教子有方,或者功成名就,得其一者即为成功。老姨家子女六个,各自成家立业后每一家都说不上高官富户,但也平安幸福,子孝妻贤;老姨一生虽没有官职特长,倒也说得上持家有方,理财有道。如今虽说生活质量一日不如一日,倒也衣食无忧、烦恼无扰。所谓的颐养天年,大概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