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飞
2011年11月，我随省豫剧二团到台湾演出由我担纲编剧的新编历史剧《台北知府》。在台北、新北的演出结束后，就到了嘉义。当时，台湾唯一一个豫剧表演团体“国光豫剧社”就在这里，剧社的驻地就在将要进行演出的剧院。在这里，我见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剧社工作人员阎先生。见面寒暄时，他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你要是昨天来就好了，昨天是‘庄王爷’的生日，老师专门回来祭过后才走。她若知道你要来，兴许还能等着见你一面呢！”
他说的老师，就是豫剧大师张岫云先生。
张岫云先生祖籍漯河临颍。六岁时，因生活所迫被送至郑州的杨家班坐科学艺，出科后以“万里云”的艺名挑班闯荡江湖，当时曾被业界誉为“全才旦角”。她于抗日战争后期来到漯河，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和漯河名生刘梅英先生生旦搭档演出，一时风靡沙河两岸。1948年前后，先生随男友到了越南，后辗转去了台湾。
来台之前，我知道先生晚年在一处寺院修行。我在她第一次和第二次回乡的时候，曾经对她进行过采访，如今她年事已高且早已了却凡念，即便得知我来的消息，怕也是轻易不入凡尘的。我没想到的是，已经离开梨园界多少年的她，竟不顾年老体弱，毅然专程回到剧团所在地，为梨园界的祖师爷“庄王爷”庆生。
过去的戏班和现在的剧团，都有敬“庄王”的习俗。
所谓的敬“庄王”，就是唱戏的人敬这个行业的祖师爷。
从古至今，唱戏的人都叫“梨园子弟”，这个行业就叫“梨园行”。许多记载都说这种叫法对应的是唐明皇李隆基，因为当时，这位皇帝在宫中的梨园设置教坊，由专人训练戏剧歌舞艺人，是我国最早的皇家戏剧、音乐、歌舞学院。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楚梨园界为什么会把李隆基说成是“庄王”。遍查资料，既没有见过李隆基有过做“庄王”的历史，也没见到他和梨园界有什么具体的交往。但唱戏的人仍然敬他是祖师爷“庄王”，甚至如我前文提到，张岫云先生还要为“庄王爷”庆生。
其实，敬只管敬，至于说敬的“庄王”到底是谁，除了大家公认的说法是唐明皇李隆基外，至于为什么敬他、为什么把他说成是唱戏这个行爷的祖师爷，谁也说不清楚，但这样的礼敬却在这个行业代代相传，直到今天。不是业内的人也许不知道，几乎所有戏剧班社或剧团大衣箱的最上层，都放置一个盛装的偶人，据说这个偶人就是所谓的“庄王爷”。每到年三十或初一，或每月的初一、十五，剧团的负责人或主演都要把“庄王爷”请出，每到一个新的演出地点或一个新的台口，亦是如此。
梨园界为什么会把李隆基称“庄王”并敬为祖师爷？李隆基什么时候做过“庄王？”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偶然看到后唐庄宗李存勖和伶人敬新磨之间的逸事后，我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所谓的“庄王”，莫不是错把本该是李存勖的帽子戴在了李隆基的头上？我这样推断，是有些依据的。
李存勖（885年~926年），小字亚子，沙陀人，生于晋阳（今山西太原），唐末五代军事家，后唐开国皇帝，史称唐庄宗。据说他自幼喜欢唱戏，做了皇帝后还经常在身边养着许多唱戏的伶人，因此就得了个“伶人天子”的雅号。而他和伶人敬新磨之间发生的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着实能让唱戏的伶人世代铭记。
据说，李存勖曾经给自己起了一个伶人一般都起的艺名，叫“李天下”。一次，他扮上戏与伶人们唱戏时大声喝道：“李天下，李天下在此！”不料敬新磨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耳光。李存勖顿时被打蒙了，身边的大臣也惊恐万状，众伶人大惊的同时纷纷斥责敬新磨说：“你为什么打天子的脸？”敬新磨却笑道：“理天下的只有天子一人，他竟敢称胡乱呼喊！”此言不但让伶人们尽皆失笑，也让李存勖非但不怒，还重重赏赐了他一番。由此可见，李存勖对待唱戏的人着实有着非同一般的宽容，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宽容，所以敬新磨就经常利用自己和他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为己或为人脱罪。
史载，李存勖是凭着武力当上的皇帝。当了皇帝的他仍然喜欢跑马射箭，没有仗打的时候，他就经常以打猎来保持自己的骑射水平。皇帝打猎是不受时间和地点限制的，天下之大，只要他兴之所至，什么地方都可以成为猎场。一次在中牟打猎，他追赶猎物时竟践踏了大片民田，当地的农民自然不知道他是当朝皇帝，阻拦不住，就把他告到了县衙。当时的中牟县令见有人敢在自己的治下撒野，自然十分愤怒，立即带人前往出事地点，拦住了兴致正浓的皇帝。当他知道自己拦住的是皇帝时，害怕是必然的，但既然已经拦住了，即便是硬着头皮也是要说出个理由的。于是，他就做出一副为民请命状恳切进谏了。即便是这样，被扫了兴致的李存勖仍然是十分恼怒，斥责的同时，还传令要杀掉这个不知深浅的县官。当时，伶人敬新磨就跟在他的身边，他虽然知道皇帝这样做不对，但也知道皇帝在气头上，不能强争。于是，在皇帝传下令后，他和几个伶人立即把这个县令绑了，然后到皇帝的马前奏道：“此人罪大恶极，就这样杀了他太便宜他了，能不能让我在杀他之前骂他一顿出出气呢？”皇帝就给了他这个出气的机会，敬新磨就斥责县令说：“你当县令，为什么不知道天子喜欢打猎呢？为什么还要放纵农民种庄稼，以此来给朝廷缴纳税赋呢？为什么不让你们县的农民挨饿空出这块地来，让皇帝驰骋呢？你真是罪该万死！”骂完之后，他还请求立即把县令处死。众伶人此时也知道了敬新磨的良苦用心，也跟着齐声附和。李存勖从骂声中听懂了敬新磨是变了法子对自己良言规劝，所以不仅没有杀这个县令，还在下令免死的同时，给了很重的封赏。
因为皇帝喜欢，敬新磨就经常在宫中出入。当时的李存勖还有个特殊的喜好，就是在宫中养很多恶狗。一次，敬新磨在宫中遭到一群狗的追咬，紧急中就绕着廊柱边跑边喊：“陛下不要放纵儿女咬人！”李存勖少数民族出身，最讳说狗，所以新磨故意讽刺说狗是他的孩子。李存勖登时大怒，拿箭就要射他。敬新磨急道：“陛下不要杀臣，臣与陛下为一体，杀了不祥！”李存勖不解，忙问原因。敬新磨这才解释说：“陛下建国，年号同光，天下都称陛下叫同光帝。若杀了我，那镜（敬）就不得磨，镜不得磨，同（铜）就无光了。”说得李存勖一阵大笑后把他给放了。
李存勖和唱戏的人之间肯定还发生过许多故事，但随着时代的更迭和岁月的变迁，在正史上能保留下来的也就只有这么一点了。但他对唱戏这个行当和唱戏人的诸多善待，却被这个行业和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永久地记在心里了。过去，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大都识字不多，但他们能从世代相传的戏文中完善自己的道德标准，“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就是他们的自觉遵循。如此说来，李存勖以皇帝之尊喜欢这个职业，喜欢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又怎能不被他们当作祖师爷世代朝拜呢？
其实，这样的行业崇拜，在其他行业也有，如木匠敬鲁班、金银业敬太上老君、画匠则敬吴道子等，从中，我们看到的是他们对行业的敬畏。试想：如果没有了对行业的敬畏，如何能产生对行业的爱？没有了爱，又怎么可能对自己所从事的行业百分之百投入呢？因此，我一直秉持这样的观点：不管是从事任何职业，首先都要对自己的职业或行业抱有敬畏之心。梨园界从古至今的行业坚守，就是从业者出于对行业的敬畏和爱，才使得中国的戏剧历经几千年传承至今，更在今天大放异彩。
■文化漫笔
国画 静观流水 冯春成 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