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王 剑

一

第一次与黄河相遇，纯属偶然。

那年，我还在镇里读初中。学校坐落在黄鹿山下，一条小溪从峡谷里流出，在学校前面折了个弯儿，然后缓缓地流向远方。

一个晴朗的周日，我们几个少年坐在溪边的鹅卵石上，读王家新的《在山的那边》。读着读着，我突然冒出一句：“咱们顺着小溪往前走，看看溪水的尽头是什么，好不好？”我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回应，大家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们顺着溪流前行。在清亮的溪水里，随处可见各色卵石在水中闪亮，如稀疏的花儿盛开在原野。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鸟鸣，如圆润的露珠滴落下来。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在小溪的尽头，看见了一条大河。渡口的船夫告诉我们，这就是黄河。说真的，看到黄河的那一瞬间，我们都被彻彻底底地震住了：河水那么宽，一眼都望不到对岸；河水那么浑浊，根本就看不出深浅；明明风平浪静，但我们的耳朵里，却充斥着水流沉闷的轰响……

我们在黄河边站了很久，看水鸟在河面上飞翔，看船夫一趟一趟地在两岸间穿梭，觉得黄河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母亲，宽阔、沉稳、深情、包容。

当时，我们想不到，我们脚下的小浪底，若干年后会成为一片宏伟景观。高峡平湖，大河安澜，就连我们当年赤脚走过的黄鹿山谷，也成了黄河的一部分。这样的沧桑巨变，黄河究竟带给我们多少丰富想象和意外惊喜！

二

我是在中学的课堂上，偷偷读完那本书的。一本油印的小册子，一个关于黄河漂流探险的故事。

那是一个热血的年代，面对凶险的黄河，一群青年人的心里也憋着一把火，他们发出这样的呼吁：“征服黄河巨龙，振奋民族精神”“黄河作为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中国的青年不能首漂，何颜以对祖宗？”

于是，在黄河源头的立碑仪式上，他们高唱《国歌》，个个心潮澎湃，有的失声痛哭。

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冰天雪地里，一群硬汉拉着沉重的橡皮船，纤夫一样拖行十余日，就为了践行“一寸不落漂完黄河全程”的诺言。

当他们漂流至青海省的尕玛羊曲时，两位当地的妇女围观交谈：“他们在干啥？”“去峡谷划船哩。咱们这里的峡谷从来没有人敢去，村里一个娃不服气，自己划船进峡谷，再也没有出来，现在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这个娃了。”这就是漂流探险，去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去常人不敢去的地方，探索人类未知的领域，然后，大家都知道你了。

1987年6月19日，在青海的加拉峡，他们遭遇了中国漂流史上最惨烈的一幕：旗帜性人物郎保洛和雷建生不幸遇难，另外还有5名队员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灵船靠岸那刻，天空突然暴雨如注，所有人脸上都交织着雨水和泪水。

在最险峻也最耀眼的壶口，队员李朝革攀上急速向前的船底，摇摇晃晃，双腿倒立，拿起了大顶。这个堪称豪迈的大顶，在当时被升华为“一个与命运抗争的倒立”。

1987年9月25日，山东垦利。一只满是补丁的橡皮船，载着漂流队员，穿过148天的漂流，孤寂地划完最后一桨。他们唯一欣慰的是，5464公里的黄河，为他们的身心打上了湿漉漉的印记。他们的壮举，成为那个时代最富激情的一朵浪花。

1989年6月，洛阳龙门耸起一座雕像。黄河澎湃的波涛，托起雷建生冷峻的头颅。

若干年后，当年曾经随队采访、目睹了黄河漂流全过程的诗人马新朝，写下大气磅礴的长诗《幻河》，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三

仰慕晋陕边境的壶口已久，终于成行。

老远就听见涛声如雷，走进峡谷细看，终于看出了其中的玄妙：原来，几百米宽的黄河奔流至此，被两岸青山一夹，骤然收束成几十米。飞流直下，跌落龙槽，如壶注水。“万里黄河一壶装”，这是对壶口瀑布最恰当的形容。

站在岸边的岩石上，看水。感觉眼前的黄河已经不是黄河，倒像是奔赴战场的万千勇士，在呐喊，在拼杀。面对突然凹下的深沟，他们没有犹豫，没有恐惧，纵身一跃，便完成了生命的绝响。面对两侧兀立的石壁，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以雷霆万钧之势撞上去，哪怕碎成堆堆白雪。前面的河水倒下了，后面的河水又排排涌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冲进去，再冲进去。整个河谷，看上去像一锅沸腾的黄浪，一朵压着一朵，一层叠着一层，一簇挨着一簇，连成片，组成阵，形成瀑，最终汇聚成凝重而雄壮的黄河大合唱。

我突然觉得，壶口的黄河，很像一位健壮的青年：宽阔的肩膀，古铜色的肌肤，倔强的性格，压不弯的脊梁。

四

2009年，我从青海湖下来，前往贵德。

从车窗望出去，沿途都是苍茫逶迤的朱红岩石。没有树木，没有花草，甚至没有绿色，只是一味地红，宛如红霞。这令我想起了火焰山。

快到山脚的时候，红霞间出现了一条弯弯绕绕随山势游动的绿色丝带。导游说，那是黄河！

我们都愣住了。

几十年来，我们看到的都是夹带泥沙的浑浊的黄河。而那一天，若非亲眼所见，谁会想到如此清澈的水，竟然是黄河之水？

我们跑到河边，惊喜地察看。午后的阳光下，一湾清澈见底的河水，被红的堤岸托举着，宛如一条绿色的绸带。河中间，几个绿意盈盈的小岛，依偎在她的胸前。岸边是茂密的树林，树林的后边是赭色的丹霞，更远处是被白雪覆盖的巍巍山峦。这一切，就像是一幅徐徐展开的写意山水画。

“天下黄河贵德清。”原来，贵德境内多冻土，多岩石。黄河流经贵德时，汇入的支流多达12条，加上沿岸湿地的沉淀过滤，河水自然呈现出碧绿透亮的色泽。

在水清如玉的黄河之滨，我看到了面容姣美的“黄河少女”，端坐在浪花之上。半裸的上身饱满挺拔，垂落的衣裙绰约婀娜。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她是那样的端庄文静，眉宇间还有一丝的羞涩。  

“只有当你到了源头，你才知道，黄河原来可以是澄碧的。只有当你来到贵德，你才能见证眼前的奇迹：伟大的黄河母亲，竟又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

有人开始写诗了。诗句准确，及物，于我心有戚戚焉。

■人在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