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南
四十亩是个地名,跟面积无关。既与面积无关,四十亩就不止四十亩,而要比之大得多。四十亩是一马平川的农田,望不到边际。穷目之所及,乃一抹淡淡缥缈的青烟,让人分不清那是堤岸阡陌之上成排杨树的剪影,还是天之尽头……幼时,我常幻想走过那抹淡烟,看看另一边的世界。有时逐着它跑出很远,却从未到过跟前。它与我始终保持着不可测的距离,若即若离,看得到,却永远到达不了。即使在梦里,即使在现在……
我和母亲出发时,村庄还在沉睡。夜色微暗,天空还能隐约看见几颗残星。我们要趁着早晨的凉意和潮气,去四十亩剔玉米苗。鸡鸣是村庄的晨曲,黎明会在鸡鸣声里加速涌上人间,照亮万物。不久,只见天色呈蓝白色,东方的一片红霞是太阳的面纱,也是宣告黎明到来的旗帜。
乡野的小路,有夜露浸染的潮润,路面笼罩着一层薄纱。我和母亲并肩走着,草叶上的露珠是星光洒落的钻石,碰到裤脚就碎了,留下一片清凉。在初夏的清晨走在田间,南风拂着,空气中满是草木吐露而出的生长的苦涩和新鲜的清香,惬意极了。如果细细聆听,似乎,还能听到一种神秘的声响,那既是风摇叶子的声响,又是庄稼拔节的声响,又是蝉鸣、鸟啼、蛙竞唱,甚至是秋虫最早的嘶鸣,天地间万物在黎明前苏醒。
当我们到达四十亩时,已有不少人在各自的田间弓背弯腰剔秋苗了。四十亩种的几乎都是玉米,望不尽的一垄垄新生的禾苗,像读不完的一行行长诗。等到秋天,这些玉米苗会长成一片绿色的纱帐,一排排威武的哨兵。大地上没有比秋天的玉米地排列得更好看的阵仗。来到地头,母亲嘱咐我剔秋苗的要诀:剔小留大,剔稠保稀。母亲说,种麦子不能稀,就像种玉米不能稠。太稠了秋天结的玉米棒顶不到头,难看又减产。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我童年的不少时光都是在四十亩地头度过。多少季玉米看着我长大,我又陪多少季玉米成熟。从播种、剔苗、浇灌、施肥、除草、打虫到收获,农人付出的汗水比夏天的雨水还多。即便我并未真的参与过,却是真真把这些农事的过程看在眼里、印在心上。听母亲讲,在我很小时,每到田间劳作,他们也把我带到地头,撑伞铺席,身边放上水和饼干,我独自玩耍,直到父母及在地里劳作的乡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找我,直到星星出来,月光照亮四十亩的每一寸土地。
小小的青青的玉米苗,刚刚钻出地面一拃来长,像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柄柄唢呐,一齐朝白云悠悠的蓝天,奏出稚嫩而清浅的夏日单曲,叶片的翻涌是音符的飘摇。在清晨的晓光中,它们显得尤为稚嫩,每一片叶子上都浮着一层细密的绒毛,清晨挂满细密的露珠,阳光下闪着白光。它们身材挺拔,向上而生,小将的神勇豪情,给人无限的生机和蓬勃的希望。我站在田间,总觉得群苗在向我倾诉,就像一个孩子向母亲诉说心中的秘密,挚诚热烈,却又带着小心翼翼,我内心生出似海的柔情。
在沉思间隙,母亲已剔了半垄玉米苗,只见她弯着腰,面朝黄土背朝天,右手剔苗,左手接着剔掉的苗,动作麻利。等左手拿不下,母亲便把它们放到一边,继续往前。别人剔苗时随手就把剔掉的禾苗扔在地里,母亲不同,她把剔掉的禾苗归于一处,最终抱到地头。这没什么道理,纯属一种习惯。我也顺着田垄开始剔苗,真正参与农事之中,先前眼中的诗意便渐趋不存在了。因蹲下容易弄断弄伤娇嫩的禾苗,所以背要一直弯着,十分劳累。感到腰酸时,我停下休息,但母亲却从未停下,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直到明晃晃的阳光照在玉米苗上,玉米苗投下的影子缩至玉米苗高度的一半时,母亲和我才收工回家。路过小河边洗手时,母亲问我累不累,我知道母亲的问话里还有另一层含义,她只是一介农妇,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以亲身体验之法教我学习的重要,不想我长大后再尝稼穑之苦,我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