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涛
“娃子儿哟,回来喝汤喽!”当孩子们嬉戏的喧闹声与浮尘一起飞扬;当夜幕如水,飘缈的轻烟涨上了屋顶、树梢,牛乳似的雾在半空隐隐浮动;当四下的景物模糊,消失了踪影,周围一片混沌,浑然融为一体;当黑暗如一滴滴融入水中的墨,越来越浓稠;当仰头看见灶屋烟囱上一闪而逝、游离着一串串飞舞的火星;当空气中弥漫的炊烟气味微微搔动鼻翼;当耳畔清晰地传来一声温柔的、拉着长腔的、来自母亲的呼唤,你就知道,是回家的时候了。
孩子们倏然散得一个不剩,游鱼般消失在黑影里。喧闹一下子平静了下来,被孩子打碎了的夜的涟漪抚平了痕迹。黯黑的墨色里,那一簇渲染着殷殷红光敞开的院门,正在翘首以盼孩子的身影。微亮的院落如暖和的襁褓安详温馨,把一种浓浓的爱包容在里边。小小的灶屋门口辐射着一团团的红霞,映亮了小院里的鸡舍、猪圈。无边的黑暗里,散发着源源不断的光和热得红彤彤的灶屋,像是通向另一个时空的希望之门。灶屋里,通红的灶膛忽明忽暗,最后一把柴草的火苗在上下跳动着,一闪一闪的光亮在灶屋门口投下了一块橘红色的方毯……灶屋犹如一座金碧辉煌的宏伟殿堂,摇曳的火光用神秘妙曼的舞蹈展示着喜悦、祥和与温馨。
红光的映衬下,母亲正在锅台边盛汤舀菜,光线含蓄地描绘着她柔美的轮廓,在墙壁上投下一个慈祥的侧影。锅台上大锅里的粥“咕嘟咕嘟”滚着,小炒锅里的菜“刺啦刺啦”地响。孩子的饥饿感越发强烈了,而那让人大快朵颐的佳肴,正在母亲的汤勺锅铲里热腾腾地跳跃。
“娃儿,赶紧喝!趁热。”母亲把暖暖的粥碗递到孩子手里,碗里一撮红薯冒着尖,满满的粥汤笼罩着升腾的热气,母亲顺手把一匝卷着油辣萝卜条的烙馍筒送到孩子嘴边。那暖粥的甜香、热烙馍的筋道、萝卜菜的油辣,混着满灶屋的炊香,化成一种抹不掉的记忆,印在老灶屋里。
早上,在墙头公鸡的啼鸣声里,孩子们揉揉眵目糊黏着的睡眼,伸起胳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醒了。披上小褂子,乱发蓬蓬,到井台上洗脸。
厨房里风箱“呼啦”“呼啦”一下一下地响着。厨房在哪儿,娘就在哪儿;娘在哪儿,孩子们的依靠就在哪儿。母亲在忙不迭地切菜、烙馍、烧汤,孩子们就坐在灶屋锅台前烧锅,拿一根根柴火往灶膛里送,“噼里啪啦”的响声在灶膛爆裂着,锅底柴火棍儿的一头燃着通红的炭,另一头撅出灶口的棍梢屁股里冒着缕缕白烟。
当冬日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当自言自语的雪花孤独地婆娑,在一墙之隔温暖如春的灶屋里,一团团蒸汽与烟雾充满了屋子,一团团红红的火焰烤热了人的脸颊,一盏盏发亮的餐具“叮当”碰撞,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粥汤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风箱“呼啦呼啦”地响,柴草“噼里啪啦”地爆,汤粥“咕嘟咕嘟”地沸腾。母亲忙碌、快乐,孩子欢喜、幸福。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就是母亲忙碌的灶屋;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就是灶屋里母亲做饭的声响;世上最幸福的事儿,就是坐在灶膛前帮母亲拉风箱;世上最美味的佳肴,就是母亲熬煮的粥汤。
那个萦绕在怀的老灶屋,闪着红的火、蓝的烟,升腾着灰蒙蒙的水蒸气;冒着烟气、湿柴气、煮汤气、炒菜气、烧糊气、煨红薯气;响着风箱声、滚汤声、炒菜声、剁饺子馅声、锅碗瓢盆声、母亲的絮叨声;溢着浓浓淡淡的酸味、甜味、苦味、辣味、咸味;摇曳着灯的影子、瓶瓶罐罐的影子、妈妈做饭的影子、墙壁上笼屉的影子、阳光透过烟雾的影子……
记忆,深深浅浅、模模糊糊、黑黑白白,像岁月悠久的浮雕一样镌刻在脑海里。那散发着幽香的,似一罐黑釉彩陶旧坛的老灶屋,让人思念切切、回味悠悠、眷恋深深。
多少年,又是多少年,烟囱上没有了炊烟,灶屋里没有了风箱声,灶膛里没有了火苗的红光,锅台边没有了饭菜的浓香。当我们一身风尘沧桑归来,仿佛就是昨天,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仿佛又是那暮色朦胧的夜晚,仿佛依稀又听到一声声拉长腔的呼唤:“娃子儿哟,回来喝汤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