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王 剑
炉火通红,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铁锅里,金黄的米粒儿“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不一会儿,灶屋里就弥漫起一阵阵糯甜的清香。
在我的山区老家,煮粥不说“煮”,而说“熬”。冬日,搲半瓢粒粒滚圆的小米,用文火细细地煨,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在乡亲们的眼里,锅里熬着的是贫穷的时光,也是对生活的平和与耐心。粥熬好后,用粗瓷大碗盛着,然后再切一盘咸菜疙瘩,“呼噜呼噜”能喝三大碗。
小米的大名叫“稷”或“粟”,也就是谷子,是我们那一带主要的粮食作物。在我的印象中,谷子的生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每年六月,收过麦子后就开始种谷子。种谷子不能点种,而要用耧耩。一场细雨之后,谷苗就挨挨挤挤地长出来了。这时候,就需要剔去瘦苗和弱苗,留下壮苗。间苗之后,还需要锄两三次,据说锄得次数越多,谷粒儿就会越饱满,糠皮儿就越薄。谷田锄草大多选在中午,因为中午日头毒,锄掉的杂草不易存活。我的父亲是锄地能手,一有空就扛着锄头到谷田去了。“谷锄一寸,强如上粪。”父亲说这话时,正低头笑眯眯地看着田里的禾苗,那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满是幸福和骄傲。
秋天,谷子成熟了。谷叶由绿变黄,谷穗垂下沉甸甸的头颅。一阵风来,谷叶“沙沙”作响,如同奏响一曲丰收大合唱。成群的麻雀从四面八方赶来,也来分享农家金黄的喜悦。收割谷子,最拿手的农具还是镰刀。暮秋的原野,镰刀的银光快速闪过,谷子们纷纷倒地。它们被捆成捆儿,装上牛车,拉到场院里堆成谷垛,也堆成一幅幅质感厚重的油画。村庄的打谷场上,到处都是阳光的色泽,到处都弥漫着随风飘送的谷香。“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谷子的高光时刻,也是农家无比幸福的时光。
谷子脱了壳,就有了乳名:小米。新碾的小米圆润光滑、黄中透白,犹如金砂。在我的山区老家,香喷喷的小米粥被称作“参汤”,女人坐月子,要喝小米粥;老人、孩子牙口不好,要喝小米粥;谁大病初愈,要用小米粥将养;肠胃不好的人,一年四季更得喝温性的小米粥,几年下来,原本憔悴的面容就被小米滋润得满面红光。秋天的傍晚,家里要是来了客人,主人也会熬一锅小米粥待客,从鸡窝里摸几个温热的柴鸡蛋炒了,从菜园里薅两根青头萝卜切丝凉拌,将藤上的老南瓜拧下来清炖,三菜一汤,配上一筐葱花油馍,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得热闹、吃得舒心。我在镇上念书那几年,伙房里一天两顿小米粥,我的肠胃竟然对小米产生了依赖和迷恋,一顿没有小米粥喝,就会感觉不舒服。上大学时,我在一本古书里看到了有关小米的介绍。原来,谷物中,要数谷子的生命力最强。小米粥熬好后,表面会凝结一层米油,米油越厚,说明小米的能量越足。
谷子是造物主赐予先民们的美好食物。有一年,在陕西半坡,隔着玻璃打量那些出土的谷粒儿,我被深深地震撼了。这些谷粒儿在幽深的泥土里静静地躺了几千年。透过它们,我仿佛看到了先民们劳作的身影,他们用粗糙的石制农具耕种或收割,他们跪在田野里祈求风调雨顺,他们跳着原始的舞蹈感恩天地万物。一穗穗饱满的谷子守护在他们身边,记下他们的欢乐和忧愁,随着他们的肠胃注入身体、融入血脉,抚育着一代又一代人。
在所有的秋庄稼中,谷子是品性最好的一个。它稳重、内敛、谦虚、忠实、顽强,宛如一个乖巧的孩子,一直皮实地生长着,谦卑而韧性,腼腆而上进。即便到了籽粒丰硕的时节,它也无意炫耀自己的功绩。每次站在故乡的山梁上,谷子的丰盈和谦逊,都让心浮气躁的我汗颜;而谷子的襟怀和修为,也让自愧不如的我尊重和仰视。
■红尘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