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张一曼

我们这一代人，对贫穷是最不陌生的。小时候，粗犷的风不分春夏秋冬地吹，穿过村子，不知疲倦地吹向村外的旷野。风吹裂了父母的双手，却吹不饱村里孩子的肚子。入学后，父母对我说要好好学习，说只有好好学习才能不再受穷。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读书的意义，却无时无刻不深陷贫穷的泥沼。

我们的村子是质朴的，但又是灰头土脸的。泥泞的土路、斑驳的土墙、粗糙的土布、脏兮兮的土孩儿，最为灰头土脸的还是大人们的心。他们因为贫穷而操心一家老小的温饱，为此日夜苦闷，难以展露笑容；他们因为贫穷而言语粗俗，甚觉羞惭。很多个凌晨，东方泛了白，或是黄昏将至，夕阳斜坠，叫骂声便跨过土墙，沿着土路，绕过被风吹动的树叶，落在每家每户，掉在村里的犄角旮旯。我们一听便知又是谁家丢了东西：一捆麻绳儿、一个倭瓜，或是一个不知磕碰过多少次的搪瓷缸儿。有人说：“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我想是的，那时候，觉得梦想都是灰头土脸、见不得人的模样。

我在灰头土脸的村子里出生，也一天一天灰头土脸地长大，曾因为贫穷想要把手伸向校门口的零食摊，曾因为贫穷遭遇过很多的冷眼，曾因为贫穷被其他孩子百般刁难而不敢反抗，也曾因为贫穷任自卑困住了自己的梦想。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要靠读书摆脱贫穷，换个活法儿。

记忆里贫穷的样子，倒是千变万化。我不痛恨贫穷，反而要感谢它。我们的村子是贫穷的，但村里有一所学校，学校里有老师，老师教会了我们识字；我的家是贫穷的，但我的家里有一个箱子，箱子里有很多书，书里的文字教会了我如何做人。于是，当我因为贫穷生出不该有的欲望时，当我因为贫穷遭遇旁人的冷眼甚至欺侮时，当我的梦想因为贫穷被不断搁浅时，是那些我识过的字、读过的书，为我指明了方向——贫穷的蹂躏终究抵不过知识的力量。我在书中读到的真善美，也终于掩盖了村人那终日无休无止的争吵。

当年灰头土脸的村子，如今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那新铺的水泥路，两旁成排的景观树迎风摇曳，像极了村里俊朗的小伙儿和美丽的姑娘。街头巷尾回荡着的，是吃穿不愁的婶子、大娘肆意开怀的笑声。从前，村里满是淤泥的池塘，如今被清了污、砌了护栏、种下了一池的莲。每当夏季莲花绽放时，村人吃罢晚饭闲步在池塘边，是日日置身“鱼戏莲叶间”的妙境而不自知呢！我在书中读到的美好，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生根发芽且开了花。

如果说，贫穷教会了我谦卑做人，那么读书教给我的便是克己、自信；贫穷告诉我生活是柴、米、油、盐，读书让我始终向往诗和远方；贫穷让我牢记我来自哪里，读书让我清楚我要去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