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飞
正该读书的时候却没有书读,就如正该长身体的时候没有饭吃,读书的欲望就和填饱肚子的欲望一样强烈。
饭食没好赖,不管什么能吃的装进肚子,总还是慢慢长大了。但没有书读的现实却时刻折磨着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已经认识了几个字的我,太盼望能有哪怕是一本课本以外的书读。
二安太爷和我爸的年龄差不多,按辈分我爸得叫他爷。但我爸每见他从没有正儿八经叫过,而是像平辈那样叫他“老二安”。其实,我爸和二安太爷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又是从小玩大的玩伴儿,所以,虽然他辈分高,但除了在正式场合,我爸基本没叫过他爷。可我就不一样了,按我爸的要求,每次见他我都必须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太爷。这一声太爷便把他叫得挽住那飘飘的白须对我爸说:“比你个孩子乖强多了,天天没大没小的……”说到底,那时的我非常讨二安太爷的喜欢。
我爸虽然不识字,却高看读书的人和事,知道我喜欢读书,就经常和二安太爷说:“已经两辈儿没有读书人了,说不定我还能享这孩子的福哩!”
二安太爷就很认真地看了我几眼。其实,我知道我爸特别信奉的一句名言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却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这句话。
我读的第一本书就是二安太爷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是一套江南著名评书艺人王少堂先生说的评书《武松》。书分上下册,封面是最能代表武松形象的打虎场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从《水浒传》里演绎出的关于武松的十回江南评话,所以又叫“武十回”。据说,类似的还有说宋江的“宋十回”、说林冲的“林十回”等,但这些我都没有读过。若干年后,我看电视连续剧《武松》的时候,竟然发现情节基本上都是那本书里的。但从头看到尾,我没见有关王少堂的任何介绍,因此我就想:难道人不在了就可以随便用人家的东西而不做任何表示吗?到现在我还经常为王少堂先生鸣不平。
很有可能是两个老头在瓜棚里歇晌时又说起了我到处找书读的闲话。当时他们都在为自己所在的生产队种瓜,两块瓜地挨着,所以,干活累了的时候他们就会经常聚在我爸的瓜棚里卷“大头”抽。之所以要到我爸的瓜棚,完全是因为我爸能提供我用过的作业本——那时候二安太爷他家没有上学的孩子,想找张卷烟的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就是我写过的作业激出了二安太爷的话头,他竟无意间发了一句“我那套书不知道让谁读”的感慨。当时,他肯定是说者无心,我爸当然也是听者无意,因为他们都不识字。
也许是又看到我因为没有书读而只能和村里的孩子结伙去偷尚未成熟的瓜蛋时被抓挨打,他竟脱口说出了二安太爷有一套书——当然,他不知道那是套什么书。
这让我瞬间就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撒腿就往二安太爷的瓜棚跑去。当时我想,平时看见我就笑得合不拢嘴的二安太爷,无论如何都会把他放的书拿给我读的。
然而,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听说我向他借书,平时如一尊佛一般慈眉善目的老头竟吓了一跳,立马沉下脸喝道:“谁对你说的我有书?啊?再敢胡说看我不抽你!”说着,他还拿起身边的铲子朝着我的脚下铲来,吓得我一溜烟跑出了他的瓜棚。后来我才明白,当时他是真的害怕,害怕有人知道他有一套该被当作“四旧”破的书却没有交出来。若真的被人知道了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然而,我没有被他的张牙舞爪吓倒——既然提到书他就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更让我坚信他确实有书。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恒心,从那天开始,除了上学,我就形影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了。晚上,我会执著地出现在有书的二安太爷家的门楼下。但我并不说是要借书或要书——我知道,只要我一提起书,老爷子就会大发雷霆把我轰走。我就那样一言不发在他家的门口待了三天。期间,我还偷偷把我用过的作业本放进他的烟笸箩里。
老头肯定是被我渴望读书的真诚感动了。终于,在那个下着小雨的夜里,二安太爷在大门外四下看过、确定没人时,把一套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书交到了我的手里。当然,还说了“孩子乖,我的老命就交给你了”这样一句话。
就这样,我终于得到了我人生中第一套课本之外的书。那个夜晚,我把灯油熬干了,第一次知道了武二郎景阳冈打虎、狮子楼怒杀西门庆为兄报仇,知道了武二郎血溅鸳鸯楼、大闹飞云浦,最终和鲁智深、杨志合力攻下二龙山的辉煌。灯里的油熬干了,我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突然,屁股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击——啊!该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