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悠
梅豆是谷雨前后播下的。
用锄头刨一个浅坑,丢进几粒种子,在春天种下希望。待幼芽破土,盛夏抽出丝蔓,攀着墙头一路生花,蓬勃成满架绿色的梦境。到了秋天,梦境之中,花儿依旧开着;梦境之外,像一万枚月牙儿挂在藤上,在秋风里摇晃。
梅豆是乡村的寻常之物。种下之后,人们几乎不用管它。春雨如酥,一晃眼功夫,它就把满腔热情倾铺墙面。眼中绿意流转,脑子却还疑惑着:这不才种下没多久吗?这时,父亲会在墙根绑上一溜儿长竹竿,让梅豆顺竿上爬。要不然,它们就要学红杏闹到墙外去了。梅豆善攀爬,只要有所依附,就能越过树梢和院墙,把藤蔓伸出去……
梅豆长得快。立夏打苞,粒粒花苞如紫槐米。花开如紫蝶——“雨过竹林青,风吹豆花紫”,这便是梅豆的第一批花。此后第二批、第三批……永远开不败似的。就算西风中藤枯叶黄,还可见几朵瘦弱的小花顽强挺立着……落一层花,生一串豆荚。初生豆荚细如柳叶,绿莹莹、脆生生的。豆荚慢慢长大,变成一枚枚饱满的绿月牙儿。
层层叠叠的豆荚从青叶间争先恐后地跳出来。那时我个子小,摘梅豆得站椅子上,左攀藤、右下捋,很快摘满竹筐。梅豆只能熟食,不像嫩豌豆可以生吃。假如味道有颜色,酸是梅子青,甜是杏子黄,苦是珍珠褐,辣是火焰红,梅豆大概就是带着乡野气的天青色。
梅豆的吃法多。去筋切条,蒸面条其味清淡;切片与秋辣椒同炒,用烙馍卷着吃、用火烧夹着吃,甚是美味。豆荚嫩时可食,老了泛白就弃荚留豆。母亲坐在门口剥梅豆,身边围着几只芦花鸡,嫩豆莹莹如玉扣,一半入碗,一半喂鸡。熬粥炖汤脆中软绵,还有一丝甘甜。若煮成五香豆,则正好下酒。吃不完的梅豆焯水后晒成干菜,雪天炖肉、蒸包子,是冬日里的秋之味;或腌制,比酸豆角好吃。
梅豆经霜变紫,与花色同,像哪个淘气包蘸了颜料,把绿月牙儿染了紫。坐在院子里望着那一院墙的梅豆,风起叶泛波,花与荚摇铃,遂感生命的力量和尘世的美好,告诫自己人生苦短,要开新花、忘旧人。所有扎根泥土的植物都让我感到安心、踏实,而人生许多事实在是飘忽如泡沫、如幻梦。我愿和一株植物永远并肩站立,寒风霹雳同担,雾岚虹霓共享。
梅豆叶呈心形,染指甲时正好用来包指头。这是盛夏时节每个乡村女孩的必备功课——采一捧指甲花,加少许明矾搓成团,取花生粒大小按在指甲上,再取两片梅豆叶把指头包好,缠上棉线,过一夜就染好了。
梅豆草质藤本,多攀缘,也有伏地蔓延的。在村头那条干涸的沟渠边,绿莹莹的叶秧漫过了河,开阔的河面上飞溅着星星点点的紫花,花上飞舞的既有蜜蜂又有蝴蝶,还有各种蛾子,空气里流动着梅豆清芬的香气。“野色一鞭看不尽,晚风吹出豆花香。”暮色如薄纱,一寸一寸漫过沟渠。我行走其间,直到暮色四合,倦鸟归家,远方传来母亲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