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会玲
这是一个乡村小站,恐怕早已被人遗忘……自打我记事起,就看见村南田野里自西向东蜿蜒着一条铁路,两旁堆满了红色的石子。上面的枕木确实是木质的,是那种非常厚重、结实的木头,走在上面让人觉得很踏实。
小时候我常在铁路边玩。捡光滑的石子、在枕木上蹦来跳去,能够感觉到木头的元气。我想,那块枕木一定来自一棵生长了许多年的大树,质地坚硬。我常和小伙伴沿着铁轨走直线,看看谁能坚持到最远。可我每每走上五六步就会掉下来。
那时候火车很少,一天大概三四趟。多是货车——黑黑的货车呼啸着从远方驶来。在当时看来,那真是庞然大物。我总是远远地看着,不敢近前。我也总是会数它有几节车厢,也总是会想它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起点是哪儿、终点是哪儿。田野是无边无际的,铁路也是无边无际的,于是就想起背过的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难道这火车和铁路也从天上来吗?我看见它来自太阳升起的东方,一直绵延到夕阳西下的地平线,不知道通向了哪里。
当然,我最喜欢的是那趟客车。刚好有一列客车经过我们的村庄。在我们村子的西边有一个小站,客车会在这里停下,我们便可以在这里坐上火车到城里去,车票是两毛钱。下午四点多再从城里坐着这趟车回来,仍然在小站下车,完成一次愉快的旅程。这是一列绿皮小火车,大概有七八节车厢。每次见它从东边远远驶来,我心里就不由得欢欣雀跃——它可以载着我到城里去看干净宽阔的柏油马路、吃美味的面包和糕点。
这个小站对我是如此重要,因为它给了我人生最初的思考。
虽然是一个乡村小站,但在乡下,那也是最好的建筑。它大概有三四间房子那么大,都是青砖砌的,结实又气派。进去大厅就是售票处,开着两个小窗口,售票员坐在里面。我那时身高还不到窗口,常踮起脚尖递过钱去。售票员是个女的,烫着洋气的卷发,颧骨有点高,冷冷地递出来车票。外面有一个小广场,地面也铺着青砖。广场每天都有人打扫,即使下雨天也没有泥,完全不同于乡下的场院。当时,我觉得小站就是城市的缩影。
买了车票,就在这个小广场里候车。因为每天只有这一趟车可以去城里,所以大家都来得很早,生怕耽误。我总是非常焦急,觉得等待的时间这么漫长,心里焦灼不安,直到远远地看见东边有火车头一点点过来、一点点变大,心跳就迅速快起来,激动万分。
我有充足的时间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人。老太太大多是挎着竹篮子,里面是满满的、光溜溜的柴鸡蛋。她们是去城里卖鸡蛋,所以小心翼翼地看护着篮子,生怕被碰着,上面还盖着蓝色或白色的布。有几个妇女也挎着篮子,里边装的是麻糖。我们村盛产麻糖。从初冬开始,每天都有妇女挎上一篮麻糖到城里去卖,下午再坐着这趟车回来,一天会挣上两三块钱。有的人拿着自家地里产的白菜或红薯,不知道是去卖还是去看城里的亲戚。还有家里条件好的可能就是专门去城里闲逛,比如吃烧鸡、去电影院看电影、给家里买台收音机等。
妈妈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一般是去城里买件衣服,或是去酱菜店里卖酱豆咸菜,偶尔也会看一场电影或去公园转转。有时,妈妈会给我们称几斤果子,让我们喝粉浆面条或五香豆沫,再买几个便宜的大面包——对我们来说,这已是美食。我知道,那是妈妈想让我们尽可能地在贫瘠的日子里享受生活的乐趣。
我最向往的是去新华书店。在那里,我可以买到心爱的文学书或者是练习题,如《何其芳文集》《臧克家散文》《数学习题集》等。我每次只买一本书,因为没有钱,所以只能挑便宜的书买。当时,我是多么想把书店里的那些书都看完啊……
大概在城里转上三四个小时,就该返回了。我们早早地在车站买好票,在拥挤的站台处找到了这辆绿皮小火车,心里无比满足。下午五点多,火车又到了村庄的小站,我们的双脚又踏上了村庄的土地,好像从繁华回归了质朴。这时,夕阳西下,暮色渐起,火车上下来的人三三两两散去,都是那么高兴。篮子里的鸡蛋和麻糖卖光了,兜里有钱了,小孩子有了新衣,吃了好吃的、看了好看的,一切多么美好。
那是一幅极其美丽的画卷——夕阳的柔光、斑驳的树影、归巢的小鸟、回家的人……宁静、欢愉、满足、喜悦。我远远地看到了村子上空袅袅的炊烟,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小站。因为它,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城市的样子,知道了在小村庄之外还有广阔的世界。于是我想,有一天我也要到那个广阔的世界去生活。我心中仿佛忽然点燃了一盏明灯,开始用功读书,要实现心中最初关于人生的理想。我踏踏实实读书,不辜负每一个清晨、每一点星光……
而今,我已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大学毕业就在这里教书。每每走到解放路,我还是要抚摸一下路边的法国梧桐;每每路过马路街新华书店,我还是要进去转一转;每每走过人民公园,我总会想起妈妈带我们一起来时的往事……
小站,是一束光。它曾经的名字是西皋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