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怡琳
推开门,我便看到一双陌生的眼睛,透着慢悠悠的神色。她看起来缓缓的、柔柔的,像柳枝拂过后荡起的绿波,一层一层,又轻又慢。
我知道,我们见过,我还被她抱过、哄过。我体内流淌着的血液有四分之一来自于她。我们血脉相通,我们是一家人。
我却叫不上她的名字。
儿时,我与她关系似乎不错。母亲说,甚至她永眠的那天,我还在路上吵着要跟她唱“螃蟹咿呀爪八个”。劲风在麦田中呼啸而过,姑姑哭得昏天黑地。我站在那儿,看着大人一铲一铲将黄土垒起,我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只知道歌声再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了。
坟墓是一堵厚厚的围墙,她在里头,我的记忆也落在了里头。
我常常埋怨她性子太急,仅仅在我生命里存在四年便收走了所有对我的偏袒和爱护,以至于同窗聊起躲在老人身后的理直气壮时,我硬是插不上一句话。父亲总说她很爱我,我也觉得她应该是爱我的,可是我不确定,因为我实在不记得了。
直到16岁那年的清明节归家,母亲提议整理她的遗物,让我在外头等着。我开始重新端详起这座老宅。彼时,梨花落满地、残砖旧瓦稀,灶台下还剩着几根烧过的柴火,压水井早已压不出水来。屋里的电线断了,半黑的灯泡悬在梁上,没有生机。除了院里的野草和杂树。
我看着这一切,觉得恍如隔世。父亲突然走出来递给我400元钱,说:“这是奶奶留给你的,在她口袋里缝着。”
我回过神,望向父亲湿润的双眼,伸手握住这四张薄薄的纸,又开始愣神。我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其实就算知道该说什么,也早已被哽咽捂住齿唇。我好像是站在时光回廊的一头,周围朦胧婆娑,那头的小老太太佝偻着腰,咬断最后一针线,然后抬头看向我,笑脸盈盈。
我确实应该拿着这钱,可又觉得我不配拿着——她如此深沉地爱着我,我却叫不上她的名字。
后来,父亲再说她很爱我,我便知道她肯定是爱我的。或是化成薄薄的钱币,或是变成坟旁的野花,不论以何种方式,只要我还能怀念,她就未曾离去。
念兹在兹,故人心上。思念堪比细雨绵绵,众人皆举酒寄哀思。我只想蹲下,与那个心中思念的人说些湿漉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