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寒
八月,酷热。村头那条河,水浅了,也浊了。午后,水面上浮着一层懒洋洋的光,被太阳烤得发烫。鱼儿都躲去了石缝深处,只有几个半大孩子,光着脊梁,在浅水里扑腾,搅起浑浊的水花。岸边的柳树,枝条低垂,被热气蒸得无精打采,只偶尔才懒懒地晃一下。空气凝滞,连风也吝啬,仿佛被这暑气牢牢钉住了翅膀,一丝也透不过来。
玉米地干得冒烟。日头毒辣辣地烤着,玉米叶子都蔫头耷脑地打着卷儿。原本青翠的叶子如今泛着灰白,摸上去沙沙作响,像枯死的树皮。玉米秆也失了精神,挺不直腰似的,在热风里轻轻摇晃。农人们戴着草帽,肩搭毛巾,在田间小心地引水、拔草,汗珠子不断地从额头滚落,砸在滚烫的泥水里,瞬间就没了影踪,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坑。身上的汗衫湿了又干,干处便析出一圈圈白色的盐霜,硬邦邦地磨着皮肉。这热,沉重地压在肩头,也沉沉地坠在人心上。
白日里最是难熬。午后,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滚烫的胶水,吸一口都觉得胸腔发闷。人便挪到廊檐下,寻那一点儿可怜的阴凉。竹椅“吱呀”地响,刚坐上去时,竹片烙得人一哆嗦,不一会儿,又被脊背渗出的汗水浸得阴凉。人靠在椅背上,眼皮不由自主地打架,昏昏沉沉,却又睡不踏实。整个世界只剩下单调刺耳的蝉鸣,还有那无处不在、黏稠的热浪,缓慢地、固执地推挤着身体。
八月亦自有它的慷慨。天边云朵堆叠得厚了便翻涌过来,仿佛天神打翻了砚台。风骤然起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草屑,一股浓烈的土腥气扑面而来。雨点初时稀疏,大颗大颗砸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腾起一小团一小团白蒙蒙的蒸气。紧接着,雨点骤然密集起来,“哗哗”地下,织成一道朦胧的水帘。站在屋檐下,看雨水如注,狠狠敲打着尘土飞扬的地面,干渴的泥土贪婪地吮吸着这突如其来的甘霖。那雨声急促浩大,敲得人心也跟着震颤起来,仿佛积聚的燥热与沉闷都被这浩荡的水声冲洗得渐渐松动了几分。
雨势来得急,收得也快。须臾之间,雨脚便收了,天空仿佛被水洗过,澄澈得透亮。太阳重新露了脸,光芒却柔和了些许。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甜气息,虽仍裹挟着温热,却不再似先前那般令人窒息。蝉声复又响起,调子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声嘶力竭,仿佛喉咙被雨水浸润过,叫声里也添了几分雨后的清亮和断续的余韵。
八月里,还有另一种滋味悄悄酝酿。田埂边的南瓜藤蔓肆意铺展,肥厚的叶子底下隐隐约约已能看到几个沉甸甸的青皮南瓜,安静地卧在温热的泥土上。村口的晒场上,母亲们忙着翻晒刚蒸煮好的豆角和茄子,预备做成耐储的菜干。阳光穿透薄薄的菜片,蒸腾出特有的、带着阳光温度的咸香气息。她们的手指,在盐粒和菜蔬间翻飞,被咸水和日头浸得微微发白起皱——这辛劳本身,便沉淀着对秋冬悠长日子的无声预备。
八月的夜晚,悄悄透出一丝凉意。当白昼那令人窒息的潮热终于缓缓退去,天地间便显出一种疲惫后的安宁。夜气从大地深处一丝丝地浮上来,带着泥土和草木清凉的呼吸,温柔地缠绕着人的脚踝,又悄然向上蔓延。白日里被晒得滚烫的屋顶、墙壁,此刻也徐徐吐纳着积攒了一天的暑气,慢慢冷却下来。人们终于得以在院中树下摆张小桌,摇着蒲扇,喝一碗凉透的绿豆汤,说几句闲话。抬头望去,夜空显得格外高远,星星也仿佛被凉水洗过,一粒粒、清亮亮地钉在墨蓝的天幕上,闪烁着安静的光。
八月是一条滚烫的河,裹挟着盛夏最后的酷热奔涌向前,浪头灼人,沉重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然而就在这灼热的深处,分明又潜藏着细微而执拗的转折:雨水洗刷过的清凉,夜气悄然弥漫的安详,田野里庄稼日渐饱满的沉实,还有晒场上那缕缕升腾的、属于未来的咸香。这八月,一面是骄阳下汗水的咸涩,一面是季节深处无声的嬗变。它用灼热熬煮着万物,同时也悄然地、不动声色地,为大地埋下了秋凉的根须——日子就在这沉甸甸的酷热与细微的嬗变中,默默向前流淌,将我们从盛夏的深处,一步步渡向清凉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