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飞
有人说,祠堂是灵魂的栖息地,我觉得这话应该是对如我等这般祖祖辈辈都在一地存活且世代相传专事农耕的人而言的。
我们村原有祠堂,据说是建于清初,也可能更早。因为传说中我的四世祖德元公提议改村名为延德寨,是他于清道光二十五年中了进士后,重修祠堂并在祠堂内宴宾时为检讨自己的错误而提出的。至于他犯的错误是什么,又为什么检讨自己,这段故事我已在《村史》中写过,所以就不再赘述。这里要说的是村里的祠堂——于氏宗祠到了德元公进士及第的时候是重修,可见这祠堂在他之前就有,并且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岁月浸泡,已经到了年久失修的时候了。
祠堂在村子的西门。旧时村子有寨,四面寨墙高筑,寨壕环村,只留四门进出,祠堂就坐北朝南矗立在西门内。据老辈人说,这座祠堂在我们那一带规模最大,事实的确如此。占地30亩,前有卷棚,内有三进大院,每进院皆有东西厢房,最后为明三暗五大殿,立柱合围,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且于房脊之上多立兽吻,和青灰色的砖瓦浑然一体,甚为肃穆。我小时候上学,天天从祠堂的门前经过,白天还没什么,但每每早起天不亮经过那里,总有些害怕。
我见到的祠堂的已经不是被老辈人津津乐道的那种模样了。那时候祠堂只剩下了最前边的一座卷棚和最后一进院落和大殿。说是卷棚,其实就是一座门楼状立于大门外的一处单独建筑,我不知道所谓的“卷棚”到底是哪两个字,并且在祠堂的整体中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总之它有两层楼高,中间没有棚板,前后有门,和后面几进院中的门在同一条中轴线上,也就是说,如果祠堂所有的门同时打开,可以从前直接看到最后。父亲在世的时候说过,他小的时候祠堂有专人管理,有公地收入供祠堂里的一应开销,全村族人均把已故先人的神主牌于祠中供奉,以至于祠中终日香烟缭绕。同时,这里不但是祭祀先人之地,同时还是族人的办公场所。一应族人大至婚丧嫁娶,小至弟兄分家及赋徭分摊等均在祠中公议。当然,既然是宗祠,供奉先人就是第一要务。父亲说,他小的时候,每逢除夕,所有的族人都会来到祠堂,上香祷告毕,再极虔诚地把自家先人的牌位请回家去,供于家中正室,并摆上香烛,让先人们正儿八经享受自家后人的供奉。待除夕的第一碗饺子捞出,家中的长者就会端至牌位前摆上,然后屈膝跪拜,同时还会依次叫出各自的称谓呼唤先人道:“回来过年了,咱家团圆了……”当然,先人们终究还是要回到他们专用的栖息地的,过罢十五,所有的牌位就又被送回祠堂,待下次过年再来请回、送走,如是轮回。当然,我是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的,因为我见到的祠堂已经破败,不但这里已经没有先人的牌位供奉,连族人各自的家里,供奉牌位的也很少了。
按说,所谓牌位也好,神祖牌也罢,就是一块木板上写上先人的名讳摆在那里供后人追思,供品、香火之类的东西就是后人怀念先人的一种精神寄托,所以在没有祠堂或者是不摆牌位的日子里就有人说,只要在心里想着一切就都有了。
我去过安徽的西递、宏村,在那里见到过人家那里保存甚好的几家宗祠,了解了天下胡李一家传说的来历;我见到过宋代大儒朱熹写的“孝”字真迹,听讲解员解说后也看出了那个“孝”字正面孝老为人,反之便成为猴头,也就是兽形象形,寓意是不孝的人就是禽兽了。当时我的感觉就是那里的祠堂不仅仅是逝者灵魂的栖息地,更多的则是文化的传承和道德的延续。由是我想,我村的祠堂也应该有着这样的功能的,要不然就不会有德元公以新科进士之尊却当着大庭广众公开承认自己犯了忘记师恩这样严重的错误,并且为了让后人铭记自己犯下的错误而以后不再步自己的后尘而当场提议把村名由下堤于寨改为延德寨的一段佳话,而这件事就是在祠堂里发生的。
祠堂在一段时间里成了一片空房,空旷的一片古建筑兀自摆在那里,许多不识字的村人对这里的传统功能在认识上产生了断代,这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是新中国成立之初,这里应该被作为扫盲班使用过,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大门外的两侧有两块标语,内容应该是“发扬革命精神,提高文化素质”之类。我曾作如是想:假如众先人尚有灵魂还在那里驻足,即便是没有了供奉,他们也是应该感到欣慰的,因为子孙们能够接受教育是村人世代的梦想。
后来这里成了生产队的仓库,再后来村里在这儿成立了宣传队去唱“毛主席穿上了绿军装”、“老两口学毛选”之类的时尚演唱,我当时还因有一副好嗓子在这里博得许多来自村人的喝彩,并从这里考入了县剧团呢。
那年大年初五深夜,我年过八旬的老父在祖屋寿终正寝。次日晨,祠堂内硕果仅存且已风雨飘摇的厢房在无风无火中突然齐刷刷塌下一间。便有好事者跑来告我说:“德元公德高,于家祠堂就他的孙子带走了一间!”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其实根据祠堂当时的情况,任何时候不单是塌下一间,即便全部轰然倒地都属正常,只不过是那间厢房的塌下与我父归天的时间巧合而已。然而再想,村人对祠堂的存在、对祠堂里发生的一切还都是有着自己的理解和追念的。
若干年后我再回老家,突然发现祠堂没了。我被领到现在的村办公地,看到许多原属于祠堂的木质构件堆放在一处,那本撑起祠堂的梁、檩、柱多被虫蚀,露天沐浴着太阳,散发出霉味的同时似乎还有着一丝淡淡的木香。我徜徉在这些木质的历史之中,突然想起了村人常谦称自己是草木之人,又想起母亲常常说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话来。是呀,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谁又不是像草木一样的匆匆过客呢?然而,纵是草木,毕竟也在世上存活过,既然存活过,那就会留下一些印迹,这些印迹是深是浅,是否能让后来者当作路标或警示,那就要因人而异了。
祠堂和关于它的传说渐渐淡出了村人的生活,先人的灵魂都被村人安放在散落于地下了。在几个固定的节日,村人会自觉地去烧几片纸,纷飞的灰烬就会飘散在空旷的野地,多少冲淡些暮野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