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水韵沙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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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月10日 星期

晒 书


■张一曼

东汉崔寔《四民月令》云:“七月七日,曝经书及衣裳,不蠹。”晒书在我国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了。在我家,晒书的历史则要追溯到三十年前。

那年我六岁,上了村里的育红班。育红班的老师是村主任的女儿,她带着十几个孩子排练舞蹈的情景,让我的心里萌生了一种向往。

家里穷,蓝天便时常被云层覆盖。终于有一天,天空不堪乌云之重,哭得肝肠寸断。除了月夜,小时候的我很少仰望天空,那天的天空我却记得异常清晰。它黑着一张脸怒视着大地,就在我的头顶,它那宽大的手掌带着混浊的雨水不停地往下拍,拍得我生疼。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淌,但被淋得更湿的是我的哭声。那天和妈妈伤心得不能自己,把爸爸箱子里的书一股脑儿地往外扔。我想拦住妈妈可无济于事。我跑进跑出,帮爸爸把满是泥污的书捡回,可是妈妈看起来是伤心到了极点,被捡回的书再次被妈妈扔进雨里……

记忆中爸爸的脾气很不好,但那次面对妈妈的歇斯底里,他竟然没有动粗。我不知道愤怒的爸爸当时有没有流泪,因为那天的雨大得出奇。

20世纪70年代末,国家刚开始实行计划生育,要生下第二个孩子如同打游击一样。妈妈东躲西藏,终于生下了弟弟,日子也更苦了。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分了四亩多地,可是年年开春家里都会断粮。不过改革开放政策让农民的思想也活络了起来,不再只是守着那几亩薄田。我们村里的叔叔伯伯们那时都做“换碗儿”的小生意。焊两个铁篓儿,挂在自行车后座上,在铁篓儿里放几荮批发来的瓷碗,走街串巷地吆喝。村里的人拿些废品换取自家需要的碗碟。换回的破烂儿分类整理后,再卖给废品收购站,从中赚些利润。妈妈想让爸爸也去,可是爸爸不干。那时,他的梦想依然是当一个作家。

“面朝黄土背朝天”是那一代人最真实的生活写照。而我看到的,是除了大人们劳作的辛苦外,还有爸爸夜晚于昏黄油灯下伏在书桌前写东西的身影。那书桌是一口缸,上面放了一个用高粱秆纳的叫锅排的东西。写好一篇稿子后,几番修改觉得满意了,爸爸就去十几里外的邮局寄出。除了写作投稿,爸爸每年还会订购上海出版社出版的《故事会》以及其他关于写作的书。这在当时是极奢侈的。

我看到爸爸收到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但是写作热情没消减分毫。后来有几篇文章被编辑部录用,并刊登在了省市的杂志上,爸爸写作的热情更高了,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我和弟弟一天天长大了,可是家里除了墙上“知识改变命运”几个粉笔字,再无其他。苦难压得妈妈喘不过气来,和爸爸的争吵愈演愈烈,可爸爸依然不肯去换碗儿。

后来,我偶然看到爸爸零散的稿子,才知道了那场在暴风雨中争吵的原因。上海《故事会》的老师给爸爸寄来一封信,建议爸爸到他们举办的创作函授班学习。爸爸收到信后激动了好几天,他似乎看到自己顽石般的人生开始有所松动,但是三十块钱的学习费用像一座山,压得爸爸不知如何向妈妈开口……

雨过天晴。满院子的泥泞被阳光晒干了水分,爸爸忙着晒他的书了。阳光有些毒辣,天空却并不湛蓝。妈妈抱着弟弟出去了。我看着爸爸把书一本一本摊开,一页一页抹平,不谙世事的我心里竟生出些心疼来,不知道是心疼那书,还是心疼眼前的爸爸。那书,只一天就晒干了,皱皱的,像新生儿的皮肤。那件事过后,爸爸也开始了他走街串巷吆喝买卖的生活……

当时,我怎么都理解不了他的妥协,我不知道是什么把爸爸的骄傲给打败了。时至今日,我才稍稍懂得:或许,爸爸妥协的既不是现实,屈服的也不是命运,而只是把我和弟弟放在了他的梦想之上了吧?

昨天开车送爸爸去高铁站的路上,他说:“那时候,我晚上都不敢踏实地睡觉,恐怕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总是赶在天亮之前赶快起床离开村里,怕碰见村里的人,那时候嫌丢人,其实下午碗儿就换完了,我就在村子外面的田间地头待着,直到天黑才骑车往家赶。过了好长时间,每当卖了废品,算算每天都能挣上十块八块的,再也不用两毛钱的拿药钱都得借的时候,我就有了劲头儿,不再怕见人了。家里以前的好多东西都卖的卖了、扔的扔了,那两个铁篓我一直放着,靠着那俩铁篓,咱家的日子才过了下来……”

风雨过后会天晴,苦难过后有甘甜。多少往事随风而去,但这场晒书事件的始末,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每每想起,种种滋味便浮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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