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悠
每到春暖花开时节,我便常常做梦,梦里有河流,我赤着脚沿着河岸浅滩里软润的鹅卵石,有小鱼虾撞在了我的脚背上,水鸟和野鸭在河中心安闲地游着,不时将头埋进河水里,玩一会儿再钻出来,甩甩小脑袋,被抖开的冠羽在阳光下泛着光。水鸟是三五只,野鸭却是成群的,河岸四季有花,花色深深浅浅,却了无尽头。
也许那不是梦,是那些时刻,时光恰逢漏洞,我刚好掉进去了。如果真的不是梦,那条河流的名字应是颍河。颍河,古称颍水,相传因纪念春秋郑人颍考叔而得名。颍河属淮河支流,发源于登封嵩山,经许昌、、漯河、周口、阜阳,在寿县正阳关注入淮河,全长620公里。
我生在颍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庄,喝着颍河的水,吃着颍河灌溉的粮食长大,她哺育生灵,滋养万物,是两岸居民的母亲河,故我对她始终怀着一种深深的感情。每年一开春,两岸的草芽便争先恐后的从泥土里钻出来,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日子没两天,浅草便淹没羊蹄,天上似乎有我们看不见的隐秘小道,那些花儿沿着这条小道来到人间,于是,花袭两岸,高调地宣布,已是春天。
那些花儿有紫花地丁,常常花开成片,甚是壮观,花儿在风里摇啊摇,空气中弥漫的便全是它的芳香。泽漆的花儿是绿色的,我从未碰过它,据说只要碰到就会得红眼病,故又名害眼棵,我至今不知道碰它会不会真的得红眼病,但它的汁液有毒却是真的。婆婆纳能从春开到秋,花儿小小,呈淡蓝色,上有深蓝色条纹。刻叶紫堇花色紫或紫红,花穗状,上多小花,形似喇叭,幼时我和姐姐常常采来,编成大大小小的戒指戴在指头上。
除此之外,还有蒲公英,它春天开出黄艳的花儿,等到成熟便是灰白色,风一吹,它便满世界飞去了,那时我极羡慕,现在想来,或许它也是不愿意离开枝头的,植物界也有许多清规戒律和迫不得已,这一点不如人类,人至少是可以选择的。还有芥菜,它的白色小花算不得美,却自带文艺气息,幼时常常跟着母亲,提着小篮子在河岸挖芥菜,开花的就不挖了,要留着结籽繁殖。这是母亲告诫我的,她有着乡野母亲的质朴和善良。母亲的篮子已经满了,我才挖了几棵,我总是凝神在一朵花里,研究它的籽会结在哪里,而完全忘了要做的事。
母亲却并不责怪我,只是拍拍我的小脑瓜,极轻柔地,她是母亲,爱孩子是天性,她不舍得多用一点点力气。就像颍河,它从门前缓缓流过,从未见她有波涛汹涌的时刻,却滋养万物。我们沿着河堤回去,河堤上种的全是梧桐树,树干笔直而粗壮,每年4月~6月,梧桐花开放,满树的花在头顶笼成一道紫色的穹顶,遮天蔽日般,将村庄与河流深深阻断,行走期间,头上是花,脚下也是花,五官充盈的全是清甜的花的芬芳,那花给人以深深的迷梦,我至今醒不来。
舅舅在河滩辟了果园,种了桃、杏和李子,树是他亲手栽种,用扁担挑了颍河水浇灌,三五年便成林,那时我已在外地上学,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当我看到花袭满树,那些浅白和淡粉,在阳光里、在风里、在雨里,以一幅画的生动,深深地撞击着我,美得让人心颤。落花时节,我在树下捡花瓣,洒在颍河里,它们顺着河流漂走,有野生的小鲫鱼,将花瓣拖进水里,咬了一口……当我再回来,花儿全不见了,只留青果累累,我看着这些带着白色绒毛的果实,觉得岁月是一件特别神奇的事情。
春暖花开,河流的颜色也清浅,炎夏叶苍,河流则“绿如蓝”,我们在河里游泳摸鱼,小一点的孩子则用罐头瓶放了几片油馍钓鱼,收获也不少。河水漫过我们的身体,我们如同躺在母亲的怀里,扎了猛子,在水底看到水草油油,石头有大有小。母亲的娘家在颍河北岸,更接近河流。据她说,在她小时候,河水还要更清澈,田间劳作累了,在河边捧了水就能喝,鱼虾更丰美,用竹筐在岸边随处都能舀到。
到了秋天,因为河滩的庄稼都成熟的缘故,倒影在河里,故河流显得更丰腴,高粱和玉米高举风帆,奏响丰收的号角,棉花朵朵白,是云降枝间,大豆茁壮,红薯的根在土里隆起小山丘,那些春天的小花,也都孕出自己的果实,有些酸涩,有些清甜,蒲公英已经在秋风里飞远了,沿着河岸走过,苍耳沾满裤脚。这风光刻在我心底,经久不会忘了。即使到了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两岸几乎全被覆盖了,河流也被雪逐渐蔓延和渗透,只留中央瘦细的一条,破雪向东穿过。有未除的棉梗,在枝头又举新花,迎风而立,别有风骨。
颍河带给我太多美好的回忆,我是在她的摇篮里晃着晃着,便从一个婴孩长到一个少年,再到成人,最后远走他乡,离她越来越远。沿着他乡河流,风光旖旎尤甚,我却常常想起我的那湾清河两岸花,想起颍河南岸的老家,于是,两行眼泪背叛了地心引力,被风吹着往后飘散……
后来我回到故乡,却总有各种琐事阻隔,让我无法亲近颍河,回不到她的怀抱。于是,有时我特别想给自己放个假,扔掉手机及可与外界关联的一切,在河岸建一座向阳的小房子,室内陈设不必奢华,一张床,一张可以写字的桌子,桌子的玻璃瓶里,每天插着一朵在岸边随手摘来的野花,如果再养几只芦花鸡,一只小黄狗,那就更妙。我不用闹钟,鸡鸣而起,日落而息,芦花鸡在草丛里觅来觅去,小黄狗和我一起在午后的阳光里睡着了,风一直和煦地吹着……
我的故乡还在颍河南岸,我的根还扎在岸边的泥土里,可我的人生轨迹,却离它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