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王 剑
我的村庄,很简单。唰唰几笔,就可以画在纸上。
无非就是门前一座山,在风中矗立;无非就是几排窑洞,像浑浊的眼睛,瞪着灰色的天空。
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放牧过温顺的黄牛,寻找过迷路的羔羊。我时常躺在山坡上,听潺潺的流水,仰望结队南下的大雁。我说得出每一座山的名字,分得清庄稼和野草的姿势,辨得出每一种昆虫的鸣叫。
我的母亲,不识几个字。她像野草一样,卑微地活着。她只爱她的土地和庄稼,只爱她的丈夫和孩子。那个佝偻着腰在田间劳作的人,就是我的父亲。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铁锨,瘦弱的身躯,像一棵迎风而立的老榆树。
后来,我把我的村庄弄丢了,丢在时光的漫漶里。
2020年的夏天,我又一次回到这里,我试图从记忆里,找到从前的村庄。然而,每走一步,我都禁不住泪流满面。
村庄的内容,已被删减得不成样子。池塘干涸了,麦垛不见了,羊群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骨架,在阳光下静默。
推开那扇熟悉的柴门,我的心,痛了一下。院子里长满了荒草,苔藓爬上了台阶,只有父亲生前栽下的葡萄藤,还在蓬勃地生长。
我知道,那些曾经的美好,正在流失。这一切,都显得不可阻挡。
一
村庄的夜,真美。
村庄累了一天,终于可以趴在皂荚树上,打个盹儿。
天空的石壁上,扎满了窟窿。星光趁机透过来,向村庄抛着媚眼儿。还有月亮,几千年了,夜里不睡觉的,只有星星和月亮。
青草的温热和芳香,在田野里弥漫。到处都是昆虫的鸣叫,争先恐后地,形成了交响。
夜色下,白杨树挺着腰杆,叶片哗哗作响。柿子树站在山坡上,入定一般。他的沉默,让人想到了秋后的甜蜜。
萤火虫点亮灯盏,一边奔跑,一边呼喊。路边的小草,把露珠扛在肩上,不知道把露珠藏到哪里,又舍不得扔掉。
这些晶莹的水珠,让大地铺满了钻石。
二
天还没有亮。一只鸟,在屋后的树上,喳喳叫了两声。
村庄里的鸟,都有信仰。它们天生一副好嗓子,却从不放纵自己的歌喉。
鸡也叫起来了,鸡鸣像一张渔网,把村庄从黑夜里捞起。披衣起床,我沿着山道往上走,忽然看到一只喜鹊。每天给村庄报喜,这是喜鹊的初心。
一群麻雀,轰的一声飞起,又在不远处落下。这种庸常的飞鸟,饿了就出来觅食,吃饱了就回家睡觉。它们,才是村庄里的大多数。
那时,村庄里的一切,都很美好。那时,父亲还健在,我还在山脚下的中学里读书。每个星期,我回家背两次干粮。不忙的时候,父亲也会到学校去看我。那时,日子过得很慢,学校里还放麦假和秋假。我在田野里大把大把薅草,喂养瘦弱的牛羊和春天。出门,我会带上一本薄书,把里边的故事大声读给大地和山川。那时,村庄里有几棵高大的皂角树,我们采下皂角,濯洗浸透汗水的衣衫。我们吞食着槐花,吮吸着桐花,拍打着簌簌落下的枣花。那时,村庄里还有果园。一口老井,滋润着乡亲干裂的嘴唇。
那时,村庄的夜,黑得很透。一盏煤油灯,用摇曳而温暖的火焰,刻下故乡最初的模样。
三
辣椒用一片红云,对大地说出她们心中的热忱。
每年春夏时节,母亲便开始忙碌,育苗、移栽、浇水、除草……辣椒是她的孩子,母亲一点点教会她站稳脚跟,长出射天的箭镞。风雨撕扯着她的枝柯,如同撕扯母亲的白发;虫子啮食她的肌肤,如同叮咬母亲的内心。
阳光下,辣椒齐刷刷地伸出手,向母亲致敬。因为感恩,她们都涨红了美丽的面庞。冬天来临,这些辣椒,就在房檐下挂起红红的灯笼。无论离家多远,漂泊的游子都能凭着她,找到回家的方向。
四
说到月光,一缕清辉,就从窗外进来了。一枚月亮,从古走到今,从月缺走到月圆。然而,它的行程,刚刚开始。
苗条的月,挂在树梢上,像一把镰刀,看着成熟的庄稼,被农人收割。装载的马车,吱吱呀呀地从田埂上驶过。
丰满的月,照着家乡,也照着远方。新婚的妇人,手扶栏杆,把月光纺成缕缕的思念。
月光流淌,照着树木,也照着行人,照着村舍,也照着村外的坟墓。
月光下,有人在微笑,有人在痛哭;有人在赞美,有人在诅咒。月光引领着人们的哭或者笑,爱或者恨,月亮神情淡然,透着生命的苍茫。
一代代人啊,在月光里死去,又在月光里新生。
天凉了,我也该走了。
离开之前,我要清理院子里的荒草,它们长得太嚣张。我还要去山里砍柴,把墙根下的柴垛码高。离开之前,我要把农具收进屋内,把水桶放在缸边,把辣椒挂在檐下。这些,都是先前应有的样子。
离开之前,我要给那株葡萄藤再浇些水,这么多年,它寂寞地绿寂寞地枯,真的不容易。离开之前,我要把灶里的柴熄了,把袅袅的炊烟盘起来,挂在墙上。
离开之前,我要告诉村里的老人,天凉了,多穿件衣服;离开之前,我要擦干脸上的泪水,封存我的叹息和忧伤;离开之前,我要为父亲留好门,因为,他就住在地下,离村庄不远的地方。
■岁月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