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辛

在人世间生活得越久，我就越喜欢家乡的树。

春来，白杨树先是吐出满树胶金色的芽苞，接着挂出无数条深褐穗子——落地上乍一看吓人一跳，太像毛毛虫了！之后长出嫩叶来，很快就成为蓊蓊郁郁的一大棵，风雨走过树巅，它就喧哗起来。《红楼梦》里，麝月说她最嫌的就是杨树，叶子不多，有一点风就哗啦哗啦乱响，是种没品的树。可我是喜欢的，只要一点点的风，杨树就会奏出涛声来，那是规模适中的潮汐，打发得耳朵很舒服——细细的微风吹来时，往往使人有落雨的错觉。风雨时，白杨深绿而近乎蓝的正面翻转过去，露出银白色的叶背。

春夏之交，我骑车去学校早读。轻薄白雾缠在杨树树冠的半腰，要亲眼见过，才能知道雾气并不均匀，是疏疏密密、蜿蜒流动的。近处明绿轻白，远处雾气绰约，平凡的中原景象突然生动了几分。

绿杨的叶子两面都是嫩绿色，薄而光滑。某日傍晚放学回家，斜阳落在绿杨叶子上，金闪闪晃到眼睛里来，无端觉得，我正走在幸福本身之中。

深秋到来，杨树的叶子黄得十分明亮。它们常常从树冠底部开始飘落，一层一层，很少有哪棵杨树会完全赤裸地站在风中，总会有几片叶子历经冬日也不凋零。失去了叶子遮挡，杨树银白的枝干在冬季极为疏朗明亮。这真是一种响亮的树。

春末，泡桐树大大咧咧地开了满树粉白或粉紫的花，把整个村庄都荫庇其中。夜晚走在路上，觉得是走在香气的河流之中，这河流温暖平缓，可以把人深深埋葬。开完了花，它才抽出叶子来。

我家老院子里种的全是泡桐树。厨房旁的两棵常成为我从房顶滑下的滑梯。院子当中的一棵罩着小饭桌，我们在桌子上吃过烧泥鳅。挨着水井的一棵，夏天时绑上装了一斤黄豆的编织袋，一天泼上四五次水，两天后就发出满满一包豆芽。靠着院墙的两棵，树干之间用竹竿支好架子，爬了两棵瓠子。它们开洁白的大花，秋天结了好几只大瓠子，晾干后成为水瓢。院门口的那几棵，雨后偶尔生出蘑菇来。母亲把蘑菇放到一张泡桐叶子上，撒一点盐包好，埋进挖好的土坑，再用泡桐叶子点一堆火。那是我和弟弟第一次吃烤蘑菇，也是我唯一一次吃到那样的烤蘑菇。

后来，我们家搬进了新院子，院子全部被硬化，我再也不可能拥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泡桐树了。

洋槐树的椭圆形薄叶子可以摘一片对折后噙在嘴边当哨子吹，白色花如珍珠串，有着小家碧玉的矜持风姿。它的香气清新微凉，村人折它来生吃、蒸熟或炒鸡蛋。

苦楝树是农村人的丁香。细碎紫花，浓郁芬芳，花落后结出比黄豆稍大的绿色果子。果子冬天变黄变软，若有人生了冻疮，就挤出果浆涂在患处，说是有效。

榆树不外乎是吃榆钱。蒸榆钱家家会做，没什么稀奇。母亲煮面条起锅时，会天女散花般撒一大把榆钱在上面。父亲嗔她胡做，我却喜欢那娇嫩微甜的清香。

离开家乡，走进城市，许多城市的树，一种比一种美，只是，所有这些美丽的树，都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