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小倡
多年前,我从一篇文章里读到一幅写梅与竹的联句:“虎行雪地梅花五,鹤立霜天竹叶三。”至今难忘。前不久,我请一位书法家朋友将此联写了出来,挂在书房里,朝夕相对,恍若梅竹在旁。
朋友姓杨,善写咏梅诗,也懂得丹青技法,能书能画。我本以为此君技痒之时画梅当为首选,岂料他画得最多的竟是竹子,其次是兰,梅花却很少见。他笔下的竹子多为墨竹。他似乎也无意去画那种丛集茂密的竹林,而往往是三两枝叶,疏枝淡影,或写在素纸扇面上,或画在二尺小幅的一角,如鹤立霜天,形单影只,若孤鹜一羽,似惊鸿一瞥。
竹是历代文人笔下和文人画中常见的咏赞对象。大诗人杜甫生活潦倒之时,却在一位老友的庭院里写过这样一首清新的咏竹佳句:“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南北朝文学家庾信在《小园赋》里表达了自己对淡泊人生境界的向往,所谓不慕奢华,但求“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足矣。唐朝诗人张南史因有“却寻庾信小园中,闲对数竿心自足”的感慨。
朋友的墨竹小品,常常是寥寥数笔,未必成丛,却也能给人扶疏透日、萧萧引风的感觉。时或有杜牧笔下的“历历羽林影,疏疏烟露姿;萧骚寒雨夜,敲劼晚风时”的意韵。
唐朝有位著名乐师和画家,名叫萧悦,喜欢画竹,而且确实画得好。朱景玄《唐朝名画录》里有记载:“萧悦,工画竹,有雅趣。”大诗人白居易为这位画家写过一首长诗《画竹歌》,诗前面有一段引语说:“萧悦善画竹,举时无伦。萧亦甚自秘重。有终岁求其一竿一枝而不得者。知予天与好事,忽写一十五竿,惠然见投。”《画竹歌》即是诗人为答谢画家惠赠的这一十五竿珍贵的竹子而写的。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人画竹身肥臃肿,萧画茎瘦节节竦;人画竹梢死羸垂,萧画枝活叶叶动。不根而生从意生,不笋而成由笔成……婵娟不失筠粉态,萧飒尽得风烟情。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
这是我所读过写得最有意趣的咏竹诗。诗句写得清丽易懂,唯有“筠粉”这个词需要做点解释:筠粉,即新竹青皮上的一层白色粉霜。“婵娟不失筠粉态”一句是形容新竹色态的美好。朋友的竹子,以草隶笔法挥洒,笔下修篁,但求疏朗、清爽,逸气横生,亦可谓“不根而生从意生……萧飒尽得风烟情”。
清朝画家和书法家、名列“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是众所周知的画竹圣手。板桥爱竹,几成竹痴,他的《题画》里有段自述,文字透露出一些师法造化、勤于观察、多向生活学习的创作心得。我们不难想见,烟光日影在竹子的疏枝密叶间浮动之时,便是画家郑板桥“胸中勃勃遂有画意”之时。他那些传世的画竹作品,以及那些精彩的题画竹的诗句,多得于此。如“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鱼竿”“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如那首广为人们传诵的题画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与板桥相似的,还有他同时代的另一位学者兼画家金农先生。他在《画竹题记自序》里有言:“冬心先生年逾六十始学画竹,前贤竹派不知有人,宅东西种植修篁,约千万计,先生即以为师。”
朋友画竹,也有向板桥、冬心两位老先生致敬之意。早在多年前,他就出版过笔画严谨的白描连环画作品,近些年,好藏善本碑帖,写作之余,书法浸淫钟繇小楷和章草,是诗、书、画兼通的文人学者,常与友人云:愿在扬州八怪门下牛马走。他在不少画竹题跋上往往会恭录板桥、冬心题画竹的诗句,以示他对先贤的景仰。
白居易《题李次云窗竹》:“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竹的淡泊疏远,竹的高标逸韵,不正是书法家朋友在这些小品画中所孜孜追慕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