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王 剑
一
一进腊月,母亲就开始为一家人的新衣新鞋筹划。家里人口多,都添新衣新鞋是不现实的。母亲早早就在心里盘算着谁的修补一下还可以将就穿一季,谁的半成新可以改造一下让小的接着穿,谁的四处露棉絮修补又挂不住针就得做一件新的。
那时候,我们每个人的衣服鞋子都是定量的,所以平时穿起来都很爱惜。做衣服的布是家里织的老粗布,母亲已提前染成了黑色或深蓝色。棉花是自家种的,已弹成了软软的棉絮。鞋底是提前纳好的千层底,只需要扯上几尺条绒布做鞋面就可以了。
我曾经仔细观察过母亲制作棉衣的过程。制作一件棉衣要经过描样、裁剪、填棉、压线缝边、制作布纽扣等几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很复杂。母亲白天忙碌了一天,晚上坐在床边,趁着昏黄的油灯开始赶制棉衣。母亲的手在棉衣上奔走,几天之后,一件厚实温暖的“撅肚儿”棉袄就做好了。
我的老家在山区,西北风总是不停歇地吹,又硬又凉,还常常夹带着雪粒。过年时如果能穿上母亲缝制的“撅肚儿”棉袄,巨大的幸福感就会一下子暖到心窝。
二
农历腊月二十八一过,母亲又忙活起来了。
母亲把红薯粉子倒在瓦盆里,用水和匀。水开了,母亲把和好的粉汁儿徐徐倒进锅里,用小擀面杖慢慢地搅动。粉子的颜色由浅而深,变成青灰色时,火候就差不多了。母亲把烧好的凉粉盛在一个个大碗里,冷成一个个粉团儿。粉团儿晶莹剔透,像硕大的玛瑙。待到吃时把它们打碎,和豆腐、海带、野木耳、山野菜、萝卜丝儿、小菠菜一同烩汤,味道鲜美极了。
母亲拿一把小铲子拨开积雪,把菜窖里的萝卜和葱拾在篮子里。葱和萝卜上都沾了泥土的气息,有股春天的清香。母亲坐在小矮凳上仔细地洗。腊月的寒风吹过,母亲通红的手衬着萝卜的青、葱的黄,让我格外心疼。煮、榨、剁,红白萝卜的碎丁儿掺上面酱、辣椒、茴香,在铁锅里不停地翻炒。香味迅速弥漫开来。
这时,外面的鞭炮声开始稀稀落落地响起来。山村的夜晚,在这浓浓的年味儿里温暖又踏实。
三
山里虽穷,但过年很有仪式感。
大年初一凌晨,鸡叫二遍的时候,家里的男主人就起来了。他把一小捆柏枝堆放在院子正中点燃。不一会儿,一种含有柏树油脂的清香就弥漫开来。我们谓之“熰年”。柏树有吉祥、长久之意,点燃柏枝的仪式代代相传已成为风俗。柏枝燃烧之后的灰烬不能立马清除,必须要等到“破五”那天才行。
闻到柏枝燃烧的香味儿,孩子们也都快速跑到院子里。围着火堆,他们将许下新年的第一个愿望。据说,这个愿望多半都会实现。有一年,我因为营养不良,个子总不见长,就抱着院子当中的一棵椿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默默念叨:“椿树椿树你称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来做檩条,我长长来穿衣裳。”祈盼个头能长得高些。
初一早上的第一顿饭不能动刀,须由家里的男主人来做。因为女主人辛苦了一年,让她睡一个懒觉,算是一种感恩或者酬谢。按照豫西的习俗,早饭一般是凉粉汤,做起来也没什么难度,各种主料、配料和佐料,除夕晚上都已经切好备足。只要生着火,烩一下就行了。
第一碗饭照例要端给祖宗吃。每家的主屋里都放有一张八仙桌,桌子靠墙的一面立着已故亲人的遗照或牌位。把饭端上来,燃上一炷香,亲切地唤一声亲人的名字,以示庄重。接下来的几碗饭要端给家族里另立门户的其他亲人。当然,他们也会礼尚往来,派人回敬一碗。我常常想,这种互换食物的方式是多么美好的一种风俗啊!不管食物好赖,彰显的都是民风的淳朴。
中午,吃过饺子之后,串门的人开始多起来。看见有人进门,主人会慌忙抱一捆秸秆或者提一篮硬柴让你取暖。瞬间,火盆里红通通的火苗就蹿起来了,烟雾里弥漫着柴香。
烤着火,他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说的都是一些生活琐事。聊着聊着,暮色就悄悄抖开深黑的帷幕,把整个村庄包裹起来。院墙边的桐树隐约划出一个稀疏的轮廓。不远处,三两只狗慵懒地叫起来。在这土狗的吠声里,新年就只剩下了一个阒寂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