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悠
我的老家钮王村位于龙城镇的西北。在钮王,端午不称端午,而唤“五月当午”,就像乡野的小孩喊惯了小名而忘了大名一样。知道“五月当午”是为纪念屈原要吃粽子、赛龙舟的习俗,那是上学以后的事了。
在钮王过端午,不吃粽子不赛龙舟,我们有自己的过节方式。
当风裹挟着麦香,一阵接一阵往人鼻孔里钻的时候,端午节就要到了。嫁出去的姑娘要回娘家,竹篮里装些变蛋、炉枝儿油馍、挂面、馓子之类的吃食,用有“喜鹊登梅”之类图案的新毛巾盖着。有时,也送香烟、啤酒或饮料。
进了村,也不用避人,不管碰见谁都会掀起毛巾从竹篮里拿吃食。知道是姑娘回家看望爹娘,人家多半不吃,实在盛情难却,就象征性地接过,只肯取一点儿,多半还是放回竹篮里,然后催促人快点儿回家。有些嫁得不远、端午前却不回娘家的姑娘,背后免不了被人诟病,觉得这样的姑娘算是白养了。
这是端午的前奏。到了端午当天,晨露未晞,父亲持镰去村后割艾,母亲下厨准备过节吃食。首先要煮一锅大蒜和鸡蛋。蒜是新蒜,前晚除皮洗净放在竹筐里,在院里晾一夜。鸡蛋是自家母鸡下的,清一色白皮,从鸡窝里摸出来时还有温度。随后还要和面烙油馍、炸糖糕、炸菜角……
父亲割艾回来,将鲜艾搁在压井旁的石槽上,几只眼尖而贪吃的鸡以为是什么美食,欢快地凑上前,仅尝一口便悻然而去。这时,母亲已煮好大蒜和鸡蛋,糖糕和菜角也炸好了,香味四溢。不用唤,我和弟弟闻香便爬起床,胡乱洗了手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厨房大快朵颐。
大蒜煮熟后绵绵的,也无剥皮之烦,取一瓣,稍用力挤即入口,加点儿糖,有绵枣儿的风味。鸡蛋用水煮成白水蛋,或加盐和香料煮成五香鸡蛋。那时过生日的待遇也不过是煮两个鸡蛋,端午却可尽情吃。平日,油馍、糖糕和菜角都是难得的吃食,却是端午的点缀,大蒜和鸡蛋才是主角,老少必吃。
吃过饭,我和弟弟便去南院找奶奶取香包。我们堂兄弟姐妹六人,奶奶每年端午会缝六个香包。香包用碎布拼凑,多元宝型、锁型,也有正方形或三角形的,偶尔奇形怪状,像兔又像猴,像鲤鱼又像蝌蚪,像蝴蝶又像蝙蝠……男孩对香包兴趣不大,姐姐们又比较谦让,故香包都是我先挑选。
香包里有干艾、朱砂、雄黄、香料等,下缀流苏,碎布剪出花朵状,晒干的蒜薹被裁成一寸长短,再用针线串联而成。也有用毛线剪出球状来当流苏的,有用细线缠绕铜钱当流苏的,有用项链珠子串成流苏的……
香包带子是五色线。当孩子们带着各种各样的香包去上学,整个上午的话题都围绕谁的香包最香最好看进行,教室里弥漫着缕缕艾草的芬芳。下了课,孩子们都去进行碰鸡蛋比赛——不只在本班同学之间进行,还去外班找人碰,谁的鸡蛋破了或有了裂缝,就要把这个鸡蛋输给对方。蛋壳色重者厚硬、耐碰,拿蛋尖互碰杀伤力最大。我幼时是碰鸡蛋的高手,一个上午总能赢上三五个鸡蛋。
我们去学校后,母亲在家里洒扫庭院,燃些干艾熏屋子。母亲把父亲割回的艾分束,用绳子捆扎悬于门楣或窗户上,其余则匀铺在猪圈和鸡舍上。艾在阳光下微卷青叶,现出银白的背面,悠悠散发香气,整个小村都沉浸在这样的芬芳之中。端午时节艾生长得最旺,艾叶散发的气味可有效驱蚊蝇。
傍晚时分,火烧云在天际流连,端午就渐进尾声。母亲烧好一大锅热水,将艾叶泡进水里给我和弟弟洗澡。我们坐在澡盆里,鼻息除了热乎乎的水蒸气,还有艾的芬芳。据说此举可防生毒疮。艾草香,香满堂,屋子是艾熏过的,院中还铺陈着鲜艾,我们又是被艾水洗过的,艾香包挂在床头,于是当晚连梦都不自觉地变香了……
直到香梦醒来,第二天的晨阳照亮村庄,小村钮王的端午才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