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涛
一
我是如此喜欢村庄的树。
树展开羽翼,如老母鸡一样把村庄护在身下。那蛋壳般的房子里,“吱呀”一声,开启一道缝,探进探出一个个人、透出家畜一声声或粗或细的叫声。
树是护着村庄的,梳栉一样为村庄筑了道道栅栏,罩上层层绿纱,把村庄看护在里面。村庄就安然在襁褓里了。
树是溺爱着村庄的。它宽大的裙裾包裹着村庄,舒舒服服地怀抱着村庄,襁褓里的村庄就“咯咯”地笑了。于是人欢马叫。
风来了,树便挡着风;雨来了,树便遮着雨。雷电来了,树便剪破闪电、搦战惊雷。
阳光下,树呈半透明状,层层叠叠,浓浓淡淡,给村庄绣花,织上花边。
月光下,树温温柔柔,抱来一团团被褥,把村庄裹好,轻抚着、哼唱着催眠曲,让静谧的村庄熟睡。
树打扮自己,衣衫一套又一套,厚的、薄的,深的、浅的,换着不同色调,春红、夏绿、秋黄、冬白,打扮着村庄。树一神气,村庄就精神抖擞。
树哺育着村庄,将春花、夏叶、秋果、冬根馈赠村庄。人们围着树,采摘着、拾掇着、品尝着、欣慰着、满足着。
树用它的筋骨撑起村庄。村庄的人在树下喝茶、谈天论地。树恋着村庄,村庄也恋着树。人恋着树的村庄,也恋着村庄的树。
树、村庄、人,便是一幅画。
二
村庄的树,就是一幅画。
有时候是水墨,有时候是青绿,有时候是速写,有时候是油画。
春,那洗砚的水润,笔锋新锐,先入水,再吮墨,凌云健笔,行书草书,点画撇捺,纵涂竖抹。纸是生宣,笔是没骨法。那墨线弹弹的、润润的,映在白的水光里,写在绿的烟光里,通体透亮,沁着水呢。
夏,那调色的水满,笔腹饱满,蘸满鲜纯的绿液,浓淡湿洇,一挥就是一片,一抹就是一团,一层层透、堆、叠,晕染,不够,再晕染,直到芃芃绿色重重叠叠,挤满每一个角落,透不过气来。这是大写意,打翻了调色盘,青绿满纸。
秋,调色板上,浓稠的干油彩,黄色的、红色的、橙色的、褐色的,用调色刀一刀刀批、刮、塑。那油彩痂在青灰色的油画板上凸凸的,堆叠很厚,仿佛能揭下来,硬硬的能敲出声、粗粗的能划破手。
冬,一幅枯笔速写。笔是硬挺的,墨是干涩的,一笔一飞白、一画一顿挫。屋漏痕,坼壁之路,惊蛇入草,写满了灰色天空。下雪了,那便是烟云朦胧诗。雪后,白厚的底子上,黑的线条粗细深浅、横七竖八、参差错落、疏密有致、断断续续、斑斑点点、变化无穷,满世界就是一张线条拼凑的网,让人捉摸不透。
一年一年,树的画作一张一张,铺满了时光,收藏在天地的记忆里。
三
小院满是树。我知道那些树有一部分在打架,有一部分在跳舞,还有一部分在沉思。
暴风雨来临时,树压抑得太久,胸腔里憋着劲儿,浑身难受,免不了要打一架。你推我搡,拳打脚踢,它们打得很疯狂、很无情、很痛快。打完架就散了,好好地静一静,各舔各的伤,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它们是斗士,体魄健硕,赤裸裸地展现饱绽的筋骨。我羡慕它们、佩服它们。
在明媚的阳光里,在骀荡的春风里,在朦胧的月色里,在飘舞的雪花里,在蒙蒙的烟雨里,大地舞台,水边瑶池,各种各样的树美得不可方物。它们亭亭玉立、霓裳飘飘、广袖轻舒、凌波微步、花团锦簇、暗香浮动,让人眼花缭乱、浮想联翩。它们是美的使者。我被它们迷醉,忘记了这世上的痛苦。
有时候树是静默的,久久静默着,似一尊尊雕塑,或者仰望苍天,或者俯瞰大地;或者冥想苦思,或者怔怔入神。经历过的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太多了,万物枯荣生死,人间悲欢离合,天地斗转星移,它默不作声,满身沧桑,岁月如刻刀,把记忆刻在它的年轮上、刻入它的皱纹里。望见它们,我就忘却了一切,开始了沉思。
我知道,那些树,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思想家。
我们熟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