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琪
暮春,我在一个晴好的天气回到故乡。到家后第二天,我就去了水发叔家看望他。
水发叔是吹唢呐的。儿时,我对他灵活的手指以及那把被磨得锃亮的黄铜唢呐印象深刻。方圆几十里,不管谁家办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去吹上一曲。娶亲时,他吹《抬花轿》《一枝花》,唢呐声轻盈欢快,仿佛身边有朵朵桃花盛开,高亢的声音能让整个村子沸腾起来;送葬时,他吹《大悲调》《十跪父母恩》,把人们的伤心事都勾了起来。我那时还小,并不懂得为逝者伤心,但那悲怆的曲子总能让我眼眶湿润。水发叔吹唢呐时特别卖力,鼓着腮帮子,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只正在努力打鸣的公鸡。
我和水发叔的儿子李军是小学同学。小时候,我经常听见他学唢呐时挨打的哭声。我爸对水发叔说:“你别总是打孩子了。”水发叔伤心地说:“我不打他,咋把这门祖传的技艺传下去?他是觉得干这一行低人一等。您是老师,您说说,俺一辈子勤学苦练,十里八村谁家没请俺去吹过唢呐?凭啥看不起俺!”
有一次,我问爸爸:“唢呐发出的声音怎么这么亮?”爸爸说:“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过得不容易。听到嘹亮的唢呐声,心里舒坦些。唢呐就是农民的嗓子啊!”
后来,李军在水发叔的打骂下也成了吹唢呐的。20世纪80年代,农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婚丧嫁娶时给的红包金额也越来越大,水发叔家成了村子里最早盖楼的人家,人们对唢呐艺人的偏见也逐渐消失。可是,李军对吹唢呐却始终喜爱不起来。他吹《抬花轿》,吹得无精打采;他吹《十跪父母恩》,让人无法共情。我当时暗想,水发叔的技艺要想得到传承和发扬,大概要指望他孙子了。
来到水发叔家,我满怀期待地打量着他的孙子李皓,瞬间有些失望。他留着齐肩长发,戴着耳钉,像是时尚杂志上的模特。这种前卫的形象和我印象中吹奏唢呐时那种粗犷的气场完全不契合,我不由得心凉了半截。
落座后,我的目光被一面花花绿绿的墙吸引。走近一看,满满一墙都是李皓参加唢呐比赛的照片和获奖证书。其中一张照片里,李皓穿着皮夹克和破洞牛仔裤站在一个酷炫的舞台上,意气风发地和小提琴、萨克斯等西洋乐器演奏者共同演奏,台下人山人海。
我意外极了,没想到李皓不仅继承了祖辈的唢呐技艺,还把这条路越走越宽。我心潮涌动,眼眶湿润。
水发叔说:“这孩子比他爸强,练起功来饭都不吃,吹得嘴上裂着血口子还练呢。”
我忙追问李皓,想了解他的故事。李皓是个腼腆少年,随即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在他的述说中,我看到年轻一代对乡土文化的认同、创新。这一代年轻人视野更宽阔,面对世界时更加自信,对传统文化有更强烈的认同感和使命感。祖辈赖以谋生的手段成为他们寻找人生意义、实现人生价值、守护历史文化的一种方式。
我激动地对水发叔说:“叔,有李皓在,你这唢呐技艺后继有人了啊!”水发叔乐呵呵地对我说:“是啊,没断!”
唢呐的“土”与“野”承载了中国农民最质朴的情感。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唢呐始终吹奏着独属于中国人的生命律动,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