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寒
雨下得真急。我刚躺下,被窝还没捂热乎,就听见“噼啪噼啪”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跟撒了一把豆子似的。睡意全被雨搅和没了,心里头没来由地一阵烦,我只好叹口气,摸索着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趿拉着鞋走到窗前。
一阵带着凉气的风,混着泥土和烂树叶的味道,从窗缝里挤进来,激得我一哆嗦。雨点子争先恐后地拍打着玻璃,声音又急又脆,像是无数只小手在没命地拍门。我伸手想把窗户关严实,手指刚碰到冰凉的玻璃,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对面楼的一点儿亮光吸引了过去。
整栋楼都黑灯瞎火的,就三楼西头那扇窗还透着光。那点昏黄的光,在雨夜里显得孤零零的。那是张老太太家。楼上楼下的人都晓得,她一个人住,儿女都远在国外,几年都难见人影。那盏灯,像是她给空荡荡屋子的一点儿念想,就那么固执地亮着。
隔着被雨水糊得花了的玻璃,影影绰绰能瞅见老太太的身影。她坐在靠窗的书桌前,背微微驼着,手里捏着一个放大镜,脸都快凑到桌面上了。桌上摊开一本书。
那放大镜的圆玻璃片随着她手的挪动,在书页上、桌面上来回地晃。她看得极认真,头埋得很低,脖子弯着,看着都费劲。她那样子,不像是在看书,倒像是在泥土里仔细扒拉,找什么丢了的宝贝疙瘩。她看得很慢,很久才挪一下放大镜。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抬起头朝窗外望。我心没来由地一紧,下意识地往旁边墙角的暗影里缩了缩身子,怕被她那穿过雨雾的目光逮着。
很快,她又慢慢地低下头,重新埋进那本书里。我屏着气,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终于看见她轻轻合上了书,动作还是那么小心,生怕惊动了什么。她慢慢站起身,一只手扶着桌沿,另一只手撑着后腰,大概是坐久了,腰背有些僵。她挪到窗前,站定了,望着外面的雨出神。
窗外的雨点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而她在窗框里的身影,像是被定了格。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突然蹦出欧阳修那句“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眼前的雨,窗外的黑,还有老太太窗里那盏孤灯的光,好像一下子就和雨夜里那股子秋凉劲儿叠在一块儿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站在窗边的目的,手上用了点力,把窗户关紧了。风雨声立刻被隔在了外面。我转身回到书桌前,没立刻关灯,反而伸手把桌上的台灯拧亮了一些。灯光在桌面上晕开一个更亮的圆圈。
再朝对面看过去,老太太还安静地倚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雨。雨在她窗玻璃上汇成一股股水流,弯弯曲曲地往下淌,把窗外的景和窗里的她都弄得模模糊糊。这会儿,两扇窗户,隔得老远,各自在湿冷的秋夜里透着暖黄色的光。那光不亮堂,却像两个不言不语的老熟人,在被风雨裹挟的黑暗里,默默地待着,一起感受这无边的静和凉。
雨还在下,没完没了地敲打着房顶、树叶、地面。窗外的世界一片混沌,而对面的灯光,像一颗暖和的、倔强的果子,稳稳地浮在沉沉的夜色中。那点光,悄悄地漫过楼和楼之间的空隙,无声无息地流进了我的房间。我心里好像暖和了一些。原来,你在瞅着一盏灯的时候,那盏灯下的人,说不定也正无心地瞅着你这边的光亮呢。两盏灯,隔着雨,也隔着各自过日子的距离,在这样一个晚上无声无息地互相陪着。它们不言语,只是亮着,让这又冷又长的雨夜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夜再深,雨再冷,总还有那么一点儿光,在别处亮着,也照着自己脚下这一小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