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南
初夏的黄昏,吃罢晚饭,我们一家三口步行去看电影。走在半路上,我无意中在一个方形花坛中看到几丛蜀葵,繁花朵朵,分外妖娆。我在花前站立良久,橘红色的夕阳泼洒在红花绿叶上,调和出一种复古的色调。童年的记忆仿佛正从莫奈的油画里缓缓走出……
在这个小城,植物总是比人更让我觉得亲近。譬如这个黄昏与蜀葵的邂逅,便是与故友重逢。幼时,老家的村头巷尾、房前屋后随处可见蜀葵。它是宿根草本植物,又称“一丈红”,有单瓣、半重瓣、重瓣三种花瓣,花如木槿而多色,植株两三米,叶、花可食,皮为优质纤维,红、白二色的可入药,清热解毒、镇咳利尿。
二月初惊见草芽,春风薅着似的生长,箭茎条条直射。五月一到,花朵相继开放。夏日的乡村绿树阴浓,朴素得有些单调,正需要蜀葵缤纷的花色加以点缀。我老家的窗前也种了蜀葵,不知是哪年撒下的种子,此后每年都开,红艳、素白、紫黑、淡黄,还有晕染状的,淡妆浓抹都相宜。那时不知它叫蜀葵,因植株类麻、花朵如棉,就喊它“麻棉花”。
生在旷野山坡,蜀葵能成林木花海;长在农家院落,蜀葵可充篱笆花墙。一会儿林木,一会儿篱笆,都不是花草该有的样子,但蜀葵才不管这些。它亭亭净植,不蔓不枝,像荷,但没荷的高冷。它如乡野丫头,有烟火气。荷开一朵,它开整枝。正因太多太密失了分寸,不知收敛、不会留白、不懂物以稀为贵,蜀葵最终落得个“得人嫌处只缘多”。
蜀葵从初夏开到深秋,但花期很短暂。“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岑参作《蜀葵花歌》,借蜀葵感叹年华易逝,劝勉世人珍惜光阴。张翊作《花经》,把花分三、六、九等,蜀葵成了“九品一命平民花”,是最低的一等。张翊可真是没眼光。好在张翊前后有眼光者众——颜延之赞蜀葵“喻艳重葩,冠冕群英”,评价很高;陈标、徐夤称其“能供牡丹争几许”“文君惭婉娩,神女让娉婷”。蜀葵可与牡丹相媲美,若非真喜欢,断写不出这样的诗句。刘崧有“赖有戎葵高一丈,浅红深绿总宜诗”,陈淏子有“花生奇态,开如绣锦夺目”……这盛开的蜀葵,每一朵皆可入诗,花开成簇,宛如天上彤云落凡尘。
蜀葵源于蜀地,杜甫草堂门前一定种着几丛,诗里也一定摇曳着蜀葵的花影。当一朵蜀葵从蜀地出发,山一程、水一程地翻越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这一路艰辛实难为外人道,却也磨炼了它的脾性。它是喜阳的夏花,从此却不怕寒冷、无惧风沙。即使身处盐碱地它也能活,照样拔节开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翩翩蝴蝶成双过,两两蜀葵相背开。走到哪里,它便在哪里安家,从此不思蜀,此心安处是吾乡。
如今,我的窗前早已不见蜀葵的身影,但关于它的回忆并未消失。不知道蜀葵从蜀地走到我的窗前用了多少年,就像我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我才能回到故乡,在窗前再种几丛蜀葵。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蜀葵花已开遍心田……